第26章 食堂的等级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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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现实连同掌心里的机器一同捏碎。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愤怒?委屈?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深海的淤泥,无声无息地漫涌上来,将他彻底淹没,窒息。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吃完那盒冰冷寡淡的饭菜,忘了是怎么在小刘忧心忡忡的目光中走出食堂,忘了午休的铃声是何时响起的。工棚里浑浊的空气带着汗味和霉味,混合着劣质烟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工友们或躺或坐,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低声的闲聊和手机游戏的音效。林野走到自己那张靠墙的、吱呀作响的旧铁架床铺边,没有躺下,而是颓然地在床沿坐下,脊背弓着,像一截被狂风暴雨摧折的老树。
口袋里那叠厚厚的、带着体温的注册测绘师复习资料,此刻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他慢慢地将它们抽出来,纸张边缘因为反复的摩挲已经有些毛糙。封面那几个庄重的宋体字——“注册测绘师执业资格考试大纲”——此刻在他眼中,竟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讽刺。像一张悬在天边的、华美却虚幻的饼。老赵那声“还考什么证”的咆哮,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陈大奎那张谄媚的、令人作呕的脸,段长那漠然的眼神,西北角圆桌上那盘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旋转、扭曲。他死死攥着那叠资料,纸张在掌心被揉捏得变了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毁灭的冲动在血管里冲撞——撕了它!把这无用的幻想连同这该死的现实一起撕碎!扔进这肮脏工棚的角落!
就在指尖几乎要失控地发力时,手机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一条新的短信提示。不是母亲。是银行发来的入账通知。“您的账户于xx月xx日xx时xx分存入工资人民币:贰仟捌佰圆整(2800.00元)。当前余额:2967.38元。”
冰冷的数字,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打了个寒噤。2800元。扣掉房租水电、预留父亲的药钱、最基本的生活费……那260元的报名费,依旧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点钱,甚至不够他去“领导桌”旁边闻一闻那红烧肉的香气。工区食堂西北角那张圆桌的影像,带着那盘刺眼的红烧肉,再次蛮横地挤进脑海。那不仅仅是一盘肉,那是一个森严的、令人窒息的等级符号,是资源倾斜的赤裸宣告,是压在他和无数个“林野”身上的一座无形大山。那盘肉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挣扎,宣告着他卑微的工资收入在现实壁垒前的可笑。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工棚那扇蒙着厚厚灰尘、布满蛛网裂纹的小窗户。窗外,正午的阳光惨白刺眼,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工区裸露的黄土地面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一台巨大的黄色挖掘机正扬起钢铁长臂,在刺耳的轰鸣声中,狠狠地将铲斗砸向地面,溅起漫天尘土。那沉重的、单调的撞击声,仿佛直接砸在他的心脏上,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他灵魂发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轰鸣和绝望的凝视中,一股截然相反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灼热的情绪,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壁后,从骨髓里榨出来的、近乎狰狞的狠劲!凭什么?!凭什么那张桌子就永远高不可攀?!凭什么自己就该永远啃着水煮白菜,为别人的错误买单,连改变命运的报名费都凑不齐?!他受够了!受够了这无处不在的等级,受够了这卑微如尘的处境,受够了这看不到尽头的窒息!
一股蛮横的力量驱使着他。林野“唰”地一下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床边的搪瓷缸子,咣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引来旁边工友不满的嘟囔。他浑然不顾,几步冲到那张充当书桌的、布满油污和划痕的破旧木箱前。箱子上散落着几个干硬的馒头、半包榨菜和沾满机油的扳手。他粗暴地将那些杂物扫开,发出哗啦的声响。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凶狠,他一把抓过那叠被揉皱的复习资料,重重地拍在木箱表面,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木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翻开封皮,动作粗暴,纸张发出刺啦的脆响。目录页上,“工程测量”、“地籍测绘”、“不动产测绘”、“测绘管理与法律法规”……一行行黑体字标题冰冷地排列着。他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用力地、几乎要戳破纸面般,点在了“不动产测绘”这一章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就是这里!他记得清清楚楚,培训课的老工程师说过,这是目前市场最紧缺、收入最有保障的方向!特别是精通地籍测量、权属调查、不动产确权登记的测绘师!城市在疯狂扩张,土地流转如火如荼,那些寸土寸金的纠纷,那些价值千万甚至上亿的产权确认,背后都需要最精准、最权威的测绘数据作为支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技术壁垒!意味着不可替代性!意味着——摆脱这该死的工区食堂等级、摆脱那盘刺眼的红烧肉、摆脱老赵的咆哮和陈大奎的冷笑的……可能!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电流,瞬间贯穿了他被绝望冰封的躯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心脏剧烈地搏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回响。他猛地拉开木箱抽屉,手在里面胡乱地翻找,指甲刮擦着粗糙的木板。终于,他摸到了那支廉价的塑料壳圆珠笔,笔身已经被磨得发亮。他紧紧攥住它,仿佛握住了一柄淬火的利剑,指关节再次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然后猛地俯下身,将所有的重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和那刚刚点燃的、近乎疯狂的希望,全部倾注到手腕上!笔尖狠狠扎向摊开的复习资料扉页那大片空白处!
“测绘师!”
圆珠笔的塑料笔尖承受不住这狂暴的力量,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瞬间碎裂!蓝色的油墨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像是从他心底喷涌而出的血与火,猛地从破碎的笔尖炸裂开来!深蓝、浓稠、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瞬间在粗糙的纸张上洇开一大片狰狞的痕迹!那三个字——“测绘师”——被彻底淹没、吞噬在这片狂野的、失控的蓝色墨迹之中,变得模糊、扭曲,却又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毁灭与新生的力量!
林野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汗水从额角滚落,滴落在那片肆意蔓延的深蓝墨迹上,晕开更深的痕迹。他看着那片狼藉,看着那破碎的笔尖残骸,看着那被墨汁吞噬却依旧顽强透出轮廓的三个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的灰烬被彻底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那火焰如此灼热,仿佛要将他自己连同这肮脏的工棚、连同那森严的等级餐桌一起焚毁!
就在这时——
呜——!呜——!
一声凄厉尖锐、划破长空的汽笛声毫无预兆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沉重得让大地都为之颤抖的钢铁轰鸣!一列看不到头的、墨绿色的货运列车,如同一条钢铁巨龙,正以无可阻挡的磅礴气势,紧贴着工棚后方那道简陋的铁丝网围墙,咆哮着、奔腾着疾驰而过!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吞没了工棚里所有的杂音!整座工棚仿佛成了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开始剧烈地、筛糠般地抖动!铁架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窗户玻璃疯狂震颤,桌上的搪瓷缸子、扳手叮当作响!棚顶的灰尘、蛛网如同下雪般簌簌落下!
林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轰鸣和震动猛地从那种疯狂的专注状态中惊醒!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剧烈摇晃的木箱桌面,稳住身体。就在他手按下去的位置,正是那片刚刚被深蓝墨汁洇染的、书写着“测绘师”字迹的扉页!
轰隆!轰隆!轰隆!
列车沉重的车轮碾过铁轨的接缝处,带来一阵阵间隔短暂却极其猛烈的冲击波!桌面在手下疯狂跳动!那支破碎的圆珠笔尖残留的塑料碎片,在桌面上被震得弹跳起来!而林野按在纸上的手指,也在这剧烈的、不受控制的颠簸中,随着桌面的每一次猛烈跳动而滑动!
嗤啦——!
笔尖的塑料碎片,像一把无情的刻刀,随着他手指无意识的滑动轨迹,在那片湿漉漉的、尚未干涸的深蓝墨迹上,猛地拖出一道长长的、深刻的、凌厉无比的划痕!
这道划痕,粗暴地撕裂了那片混沌的蓝色墨迹,也撕裂了那三个模糊的“测绘师”字迹!它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又像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更像一支离弦之箭,带着一种被外力强行赋予的、一往无前的决绝姿态,从墨迹的中央,狠狠刺出!直指纸张的边缘!
林野的目光,死死钉在这道因列车震动而意外产生的、深可见纸纤维的划痕上。手指依旧按在纸上,感受着桌面传来的、火车远去的余震——那震颤正由狂暴转为低沉的嗡鸣,最终缓缓归于大地深处。
工棚里,尘埃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惨白光束中缓缓飘落。刚才还震耳欲聋的列车轰鸣声,此刻只剩下遥远而沉闷的回响,如同巨兽渐渐远去的脚步。工友们被惊醒的抱怨声、咳嗽声、重新躺下时铁床的吱呀声,渐渐清晰起来。
而他指下,那道深蓝色的、凌厉的划痕,在渐渐恢复平静的纸面上,显得如此刺目,如此孤绝。它不再仅仅是墨水的污迹,不再仅仅是失控的宣泄。它像一道命令,一道烙印,一道被命运的铁轨强行刻下的、无法回头的出征令!
林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指腹上,沾染着粘稠的、尚未干透的深蓝墨迹。他低头,看着那抹刺眼的蓝,又抬眼,望向工棚那扇布满灰尘和蛛网裂纹的窗户。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惨白刺眼,工地上扬起的尘土在光柱里缓缓沉浮。远处,那台巨大的黄色挖掘机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钢铁臂膀,重复着单调而沉重的撞击。
他布满血丝的眼底,那疯狂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巨大的震动之后,沉淀为一种更为凝实、更为冰冷的金属般的光泽。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再无退路,只能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寒光。
他慢慢地、无比清晰地将沾满蓝色墨迹的手指,重新按回那道深刻的划痕起点。然后,沿着那道被火车赋予的、一往无前的轨迹,缓慢而坚定地,用力地,向前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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