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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工务段茶水间,弥漫着一股陈年劣质茶叶被反复冲泡后的苦涩气味,混合着廉价消毒水残留的刺鼻,黏稠地附着在每一个角落。油腻的方桌,剥落的墙皮,几只豁口的搪瓷杯随意散放着,构成一幅灰暗的日常图景。林野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滚烫的开水带着嘶嘶的蒸汽注入他的旧保温杯,杯壁上积着一层难以刷净的茶垢。就在热水即将注满的瞬间,隔间里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穿透了水流的噪音,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

“…五千?我看不止!陈工长这回可是‘防洪抢险先进个人’,段里、局里两层奖金,再加上工区那份儿…啧啧,这个数怕是打不住!”技术员小刘的声音,带着一种市井的精明和难掩的艳羡,在狭小的空间里摩擦。

“嘘——!”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强烈的警惕和警告意味,是工区会计老孙,“小点声!你刚来几天?知道什么轻重?这事儿透着一股邪乎!前脚刚评完先进,后脚段长那个不学无术的小舅子家儿子,就塞进咱们材料库了!材料库那是什么地方?油水足得流油!听说…” 老孙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却像毒蛇的信子,清晰地舔舐着林野的耳膜,“…陈工长可是下了血本,整整两箱飞天茅台,就上个礼拜天晚上,亲自押车送进段长家车库的!门卫老王喝醉了亲口跟我吐的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林野的神经末梢。他感觉握住保温杯的手指瞬间变得僵硬冰冷,滚烫的杯壁灼烤着手心,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胸腔里仿佛塞满了浸透机油的棉絮,沉重、滞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愤怒。陈大奎那张在防洪抢险后递烟的脸,与此刻这阴暗交易中贪婪的嘴脸,在脑海中疯狂撕扯、重叠。

“哐当——!”

一声刺耳爆裂的巨响猛然炸开!林野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刚接满开水的保温杯狠狠砸向油腻的水泥地面!滚烫的开水裹挟着茶叶碎末和搪瓷碎片,如同愤怒的岩浆般四处飞溅!灼热的水汽腾地升起,模糊了视线。

隔间里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的死蛇。空气凝固了几秒,只剩下开水滴落的“嘀嗒”声和碎片微微震颤的余音。

隔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技术员小刘和会计老孙探出头,脸上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惶和做贼心虚的煞白。当他们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看清林野那双如同淬火钢钉般死死钉过来的眼睛时,两人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门被慌乱地带上。

紧接着,另一扇门推开的声音显得格外沉稳、厚重。陈大奎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层精心涂抹过的、毫无破绽的笑意,那笑容像一张劣质的面具,覆盖着底下深不可测的冰冷。他无视地上狼藉的开水和碎片,径直走到林野面前,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和机油的气息极具压迫感地笼罩下来。

一只粗糙、带着厚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拍在林野的肩膀上。那力道绝非友善的鼓励,更像是一种警告性的钳制,带着试探和敲打的意味。

“哟,小林,” 陈大奎的声音不高,却像砂纸打磨着生锈的铁皮,每个字都刮擦着人的神经,皮笑肉不笑的嘴角微微抽动,“火气不小啊?年轻人,肝火旺点正常,但得知道往哪儿撒。” 他凑近了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又充满威胁的幽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听说…你昨天下午在段长办公室,一待就是半个多钟头?跟段长…聊得挺投机?”

他的目光像探伤仪的射线,在林野脸上来回扫视,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这是好事。” 陈大奎继续说着,拍在林野肩膀上的手又加了两分力,几乎要捏进骨头里,话语里的寒意却越来越浓,“但老哥我得提醒你一句,工务段这地方,水深得很。该看的看,不该看的,把眼睛闭上;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把嘴缝死。这叫规矩!懂不懂?有些路,走错了,可就回不了头了。你那点考核分…呵,扣光了事小,饭碗砸了,再想端起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像冰冷的铁锤砸在砧板上。说完,他松开手,那虚假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阴鸷。他不再看林野,仿佛地上那摊狼藉的碎片和滚水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转身迈着一种带着掌控感的步伐,消失在茶水间昏暗的门口。留下林野独自站在原地,肩膀上传来的阵阵隐痛,远不及胸腔里那翻江倒海的冰冷与愤怒。

劣质茶叶的苦涩味,混着开水蒸腾的灼热气息和金属碎片冰冷的铁腥气,死死地缠绕着他。陈大奎那番“规矩”的警告,如同带着倒刺的锁链,一圈圈勒紧了他的心脏。段长办公室那半小时的煎熬,此刻被陈大奎阴鸷的目光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充满危险的含义。他成了棋盘上一颗被盯死的棋子,无论进退,都可能招致雷霆般的打击。

他缓缓蹲下身,手指有些僵硬地捡拾着散落在地的搪瓷碎片。锋利的边缘轻易割破了他的指尖,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点刺目的红。这点细微的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小心地将沾血的碎片拢在一起,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开水烫过的地方,皮肤泛起一片不祥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他沉默地拿起墙角的拖把,一下,一下,用力地擦拭着地上的水渍和茶叶残渣。拖布头摩擦水泥地发出粗粝的“沙沙”声,如同在打磨着他紧绷的神经。茶水间那扇紧闭的隔间门后,死寂一片,但林野能清晰地感觉到,门缝后面正有几双眼睛,带着惊惧、窥探和复杂难辨的情绪,死死地黏在他的背上。那目光,比陈大奎拍在肩膀上的手更令人窒息。

回到巡道班组的工具房,空气里飘浮着熟悉的机油、铁锈和汗渍混合的沉闷气味。赵叔正佝偻着腰,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凳上,用一把小锉刀仔细地打磨着一枚道钉的尖端。锉刀刮过钢铁,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嚓…嚓…”声,在这压抑的午后,竟显出几分令人心安的节奏感。

林野拉开自己的工具柜门,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拿出检查锤和道尺,动作有些迟滞。工具柜冰凉的铁皮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烦乱。

“砰!”一声闷响。林野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半开的柜门,力道不小。赵叔手中的锉刀停了下来,那令人心安的“嚓嚓”声消失了。他抬起头,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缘,落在林野身上。林野正低头揉着被撞疼的手肘,眉头紧锁,脸上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云。

“心让狗叼走了?” 赵叔的声音不高,像砂轮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严厉,“魂不守舍的,锤子拿稳了?别到时候敲自己脚面上!”

林野动作一僵,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他用力关上工具柜门,金属撞击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走到赵叔旁边的另一张破凳子上坐下,凳腿在地上刮出难听的噪音。沉默了几秒,茶水间里那令人作呕的窃语和陈大奎冰冷警告的话语,如同沸腾的毒液,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陈工长,”林野的声音干涩发紧,像是许久未上油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材料库新进那个人,段长小舅子的儿子……”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每个音节都带着肮脏的粘液,“……是用两箱茅台换的。” 他停顿了一下,感觉说出这个事实都让自己无比肮脏,“他刚才在茶水间……警告我,因为我昨天被段长叫去了办公室……他让我‘懂规矩’。”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如同咀嚼着铁渣。

赵叔听着,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平静地注视着林野,像在审视一块需要锻打的生铁。只有他握着道钉和锉刀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青筋如同蛰伏的蚯蚓般根根凸起。

“嚓…嚓…” 锉刀声再次响起,缓慢而有力,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赵叔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锉刀尖端在道钉上带起的细微金属粉末,仿佛林野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窗外飘过的一粒尘埃。

过了许久,久到林野几乎以为赵叔不会再开口时,那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现实反复淬炼过的冰冷坚硬,像一柄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钢钎,直直地戳进现实的淤泥里:

“茅台?呵……” 一声短促、干涩、毫无温度的冷笑,如同枯枝在寒风中折断,“算个屁!老子当年在成昆线上,亲眼见过拿命填出来的‘先进’!塌方的隧道口,表彰大会的锦旗还没焐热,转手就盖在了刚分下来的新宿舍楼上——给谁住?给谁他娘的儿子住?!”

赵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两道骇人的厉芒,那里面翻涌着被岁月尘封却从未熄灭的愤怒与巨大的悲怆。他手中的道钉和锉刀被攥得死紧,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

“规矩?他陈大奎跟你讲规矩?” 赵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砂轮迸溅出刺眼的火星,每一个字都带着淬了毒的嘲讽和深入骨髓的鄙夷,“他那套规矩,是拿工人的血汗骨头渣子熬出来的油!是踩着别人脊梁骨往上爬的垫脚石!” 他死死盯着林野,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皮囊,点燃他心底那点残存的火焰,“你跟他讲规矩?你骨头有几斤几两?够他榨几两油?!”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林野的心口,砸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赵叔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被这陈年的积愤和眼前赤裸裸的龌龊勾起了滔天怒火。他猛地将手中的道钉和锉刀重重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油灯都晃了晃。

“老子告诉你什么是规矩!” 赵叔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钢轨被巨锤砸入道砟深处,“规矩就是咱巡道工手里的检查锤!一锤子下去,钢轨有没有伤,有没有裂,瞒不了人!是实心钢,还是空心烂铁,砸出来的动静不一样!”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点着桌面,仿佛那里就是万恶的病灶,“他陈大奎搞的那些猫腻,就是钢轨上最阴险的暗伤!表面光溜,里头烂透了!迟早要段!要出大事!”

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死死盯着林野,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钉入林野的脑海:“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撞他的暖水瓶,也不是傻乎乎地把自己那点骨头送上去给人敲髓吸油!是给老子把眼睛擦亮!把手里的锤子磨得更快!把你巡的那段钢轨,一寸一寸,给老子盯死了!用你的锤子去听!用你的眼睛去看!把他那些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烂事,像道钉一样,给老子从烂泥里一颗一颗抠出来!砸实了!摆到太阳底下晒!”

赵叔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破木凳,凳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佝偻着腰,却像一尊饱经风霜却依旧倔强的铁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等他的‘规矩’把路基蛀空了,把钢轨弄断了,火车翻了,死人了!你看他的茅台,他的位子,他的狗屁先进,还顶不顶用!到时候,不用你吭声,自然有人用更硬的‘规矩’收拾他!那才叫天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那愤怒的火焰在剧烈的喘息中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取代。他摆了摆手,声音变得极其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世情后的苍凉:“管好你自己的锤子…守好你自己的道…别的…先活着…先看着…”

赵叔不再看林野,弯下腰,有些吃力地扶起倒在地上的破木凳,重新坐下。他摸索着拿起桌上那枚被锉得锃亮的道钉和锉刀,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礁石,独自承受着岁月的冲刷和黑暗的侵蚀。那单调的“嚓…嚓…”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沉重,仿佛每一下,都在锉磨着心中那难以消解的块垒,也锉磨着这个锈迹斑斑、沉重如铁的世界。

工具房里只剩下这锉刀声,和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火车汽笛的长鸣。林野僵坐在破凳子上,指尖被碎片割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茶水间那污秽的窃语和陈大奎冰冷的威胁仍在耳边回响。然而,赵叔那番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怒斥,夹杂着深入骨髓的悲愤和近乎绝望的清醒,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愤怒并没有熄灭,反而被赵叔那淬火的言语锻打得更深、更沉,沉甸甸地坠在心底。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如同道砟下的冻土,开始凝结。他明白了赵叔没说出口的话:陈大奎盘踞多年,根系早已深扎进工务段这片看似坚固实则布满裂隙的土壤里,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这点微末的力量和血气,贸然冲撞,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粉身碎骨,甚至可能成为对方清除异己、巩固地位的垫脚石。那所谓的“规矩”,是陈大奎用权力和利益织就的一张无形巨网,而他林野,不过是网上的一只飞虫。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薄茧、指关节粗大的手上。这双手,能拧紧冰冷的鱼尾板螺栓,能抡起沉重的道镐,能在废弃路基旁撑起五十个俯卧撑,能顶着洪水和钢轨的重量……却无力撕开眼前这张由人情、利益和权力编织的肮脏巨网。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混合着被玷污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泥浆,从脚底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嚓…嚓…” 赵叔的锉刀声固执地响着,像在绝望中凿刻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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