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考勤表上的咖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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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工务段重点维修三车间那盏孤零零的值班门灯,在浓稠的夜雾中像一颗行将熄灭的信号灯,勉强在冰冷的空气中撑开一圈昏黄的光晕。林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浓重的、带着铁轨锈腥味的夜色里撞进这片浑浊的光圈。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了雨水的道砟里,沉滞得提不起来。他习惯性地摸出那张磨得发白、边角卷起的蓝色工卡,冰凉的塑料片几乎黏在同样冰凉的手指上。考勤机屏幕幽蓝的光刺了一下他布满血丝的眼,“嘀”一声短促的电子鸣响,宣告着又一个漫长夜班巡线或紧急抢修任务的开始。
屏幕上刷过他自己的名字和工号,紧接着跳出来的是“陈大奎”。后面那两个字——“全勤”——像两根烧红的道钉,猝不及防地狠狠楔进他的视线。林野的动作顿住了,整个人僵在冰冷的机器前。上周三下午那清晰得刺眼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日头都偏到信号楼后面了,陈大奎才慢悠悠地晃进工区大门,身上那件崭新的路服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格外扎眼,还在滴滴答答地漏水,一股子浓重的海腥味儿隔着老远就飘过来,塑料袋底下分明印着“滨海站海鲜市场”的红字。那会儿,下午的线路重点维修作业早就开始了快两钟头,工长嗓子都喊哑了。
“啧!”一声低低的、带着浓浓睡意和不耐烦的咂嘴声从旁边传来。值班室的小李被考勤机的声响弄醒了,头发像被蒸汽机车喷过的乱草,一脸烦躁。他揉着眼睛,趿拉着劳保鞋挪到值班台前,抓起那支快没墨的圆珠笔,在摊开的《行车设备检查登记簿》(被临时用来兼做考勤记录)上潦草地涂改着什么,眼皮都没抬一下。
“破系统又抽风了呗,瞎标,”小李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宿夜的困倦,“月底清算的时候总会修正的,你较这真干嘛?”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口水差点溅到登记簿上密密麻麻的格子里,“上个月张明,跟着轨道车出去处理病害,晚点回来四趟,耽误点卯五次,最后不也拿了满勤奖?屁事儿没有。”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围着信号灯乱飞的蛾子,示意林野别杵在那儿碍事。
林野没吭声,一股沉甸甸的东西,混合着机油、枕木防腐油和夜露的寒气,沉沉地压在胸口,堵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他慢慢转过身,目光无意间扫过钉在墙上那张月度考勤表。纸面有些发黄卷边,密密麻麻的名字、工号和符号爬满了格子,像一张复杂的线路图。就在陈大奎名字那一行旁边,靠近边缘的地方,赫然洇着一块污渍。
暗褐色,边缘晕染开不规则的、毛茸茸的深色痕迹,中间颜色深些,旁边淡开去。那形状……林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被沉重的捣固镐砸了一下。圆圆的杯底印子,旁边还拖着一小条甩溅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尾巴。像极了陈大奎每天上午十点,准点出现在工长办公室门口时端在手里显摆的那个杯子——白瓷,杯壁厚实,上面印着几个曲里拐弯的洋文和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动车组logo,据说是限量版,喝的是几十块一小包的进口咖啡豆磨的粉。那杯子陈大奎从来不让别人碰,连洗都自己拿到段长办公室的小茶水间去洗。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后脑勺。林野盯着那块污渍,仿佛能闻到那股焦苦的、带着奇异香气的咖啡味儿,与工区里永远散不掉的柴油味、汗味和钢轨打磨的粉尘味格格不入。这味道像一把扳手,咔哒一声,拧开了记忆深处一扇沉重的道岔。
“血统收益……”赵叔那口浓重的、仿佛永远带着道砟粉尘味儿的乡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响起,清晰得吓人。那是上个月发工资那天,在工区食堂最油腻的角落里,赵叔就着半杯劣质散白,压低了嗓子说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全是认命的浑浊,像两条被磨平了棱角的旧钢轨。“小林子,懂不?这就叫‘血统收益’!生下来是啥命,在这铁路上,尤其是在咱这工务段,就是啥命!”赵叔干枯、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用力戳着油腻腻的桌面,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油泥。
“瞧瞧人家段长家那小子,”赵叔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野碗里寡淡的冬瓜汤上,“陈大奎!技校出来头一天,啥活儿没干,连捣固镐都没摸热乎,单间宿舍先安排上了!就在段机关楼后面那小院儿,热水器嗡嗡响,空调呼呼吹,窗明几净!你再瞅瞅咱爷几个?”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气息喷涌而出,“四个老梆子,挤在工区旁边那个八面漏风的破板房!夏天闷得像个蒸汽车头驾驶室,冬天呢?嗬!风跟道岔上的冰溜子似的,从墙缝、从窗户框子、从天花板的破洞里往里钻!外头下大雨,里头就下小雨!脸盆脚盆接满了往外倒,一晚上折腾好几回,骨头缝里都冻透了,比在零下二十度换轨还遭罪!”
赵叔那张被岁月、风霜和沉重的轨枕刻满沟壑的脸,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林野眼前,和考勤表上那块咖啡渍、和墙上“安全运行3000天”的褪色标语重叠在一起。那单间宿舍的钥匙……那板房屋顶永远湿漉漉发霉的痕迹……陈大奎迟到时手里滴水的海鲜袋,还有那印着动车logo的杯子……还有眼前这个刺眼的“全勤”……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柴油味的愤怒,像工区角落里废弃的枕木防腐油桶里翻涌的黑色泡沫,无声无息地在林野胃里翻腾、堆积。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而熟悉的咖啡香气猛地钻进他的鼻腔。不是工区大茶缸里劣质茶叶末的苦涩,也不是泡面汤的油腻,而是那种醇厚的、带着点焦糖和坚果气息的烘焙香,昂贵而突兀。
林野下意识地转头。
陈大奎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离他不过两三步远。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那件笔挺的、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路服敞着怀,露出里面干净的羊绒衫,与林野身上沾满油泥、磨破了袖口的旧路服形成刺眼对比。他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正端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印着洋文和动车logo的白瓷咖啡杯。杯口袅袅地冒着热气。他显然也看到了考勤表,更看到了林野死死盯着陈大奎名字旁边那块污渍的目光。
陈大奎那张保养得宜、甚至显得有些白净的脸上(与常年风吹日晒的养路工截然不同),嘴角慢慢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玩味和轻蔑的审视,像在检查一段不合格的钢轨焊缝。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杯中的咖啡,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满足的轻叹。他的目光从考勤表上那块污渍,慢悠悠地移到林野那张写满疲惫、胡子拉碴、被寒风刻出红痕的脸上。
“哟,林师傅?”陈大奎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寂静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列车鸣笛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慵懒腔调,像在模仿调度员不急不缓的指令,“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那面贴着考勤表和《安规》的墙,“是看这破表呢,还是……”他拖长了调子,晃了晃手里那只昂贵的白瓷杯,杯壁上残留的咖啡液晃动着,反射着值班灯昏黄的光,“看这玩意儿?”
他向前踱了一步,离林野更近了。那股高级咖啡的香气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林野身上沾染的柴油、汗味和枕木防腐油的气息死死地压了下去。
“看也没用,”陈大奎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他的目光扫过林野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沾着难以洗净油泥的工装,又扫过自己路服上闪亮的金色路徽扣子,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自明。“有些事儿啊,生下来就定了。就像这铁轨,”他用脚尖点了点冰冷的水泥地,仿佛下面是延伸向远方的钢轨,“该是正线就是正线,该是站线就是站线,该是段管线…呵。”他啜了一口咖啡,滚烫的液体似乎让他很惬意,眯了眯眼,“这破工区里,连喘的气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混合着机油和尘埃的空气,又缓缓吐出,“都他妈的分三六九等。懂么?林师傅?”
他把最后两个字“林师傅”咬得很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嘲弄,仿佛在称呼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说完,他甚至懒得再看林野的反应,端着那只象征身份和“血统”的白瓷杯,施施然转身,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工区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嗒嗒声,不紧不慢地消失在通往工厂办公室(那里有空调和饮水机)的走廊深处。那嗒嗒声在空旷的、堆放着捣固机、起道机的大型机具库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林野的耳膜上,也敲在他紧绷如钢弦的神经上。
那杯咖啡的香气,和他最后那句轻飘飘的“懂么?林师傅?”,像一层黏腻的油污,死死糊在林野的感官上,挥之不去。他僵硬地站在冰冷的考勤机前,值班室里小李那轻微的鼾声又响了起来,在这死寂的凌晨,伴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列车轮对碾压钢轨的“哐当”声,显得格外刺耳。林野感觉自己的手指冰凉,指尖却像被焊枪的火星子烫着,微微发麻。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东西——那东西混合着机油、铁锈、道砟的冰冷和他血液里奔涌的灼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凌晨工务段工区特有的、混合着浓重柴油味、枕木防腐油、铁锈和潮湿尘埃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股生铁般的腥气。这口气没能压下什么,反而让胃里那股翻搅更剧烈了。他不再看那块刺眼的咖啡渍,也不再理会值班室里没心没肺的鼾声,猛地转过身,大步朝着工区后面堆满待修钢轨、辙叉和大型养路机械的料场走去。沉重的带钢头劳保鞋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踩踏着什么无形的东西,仿佛脚下是扭曲变形的钢轨。
夜班的任务是配合轨道车更换一段磨损严重的曲线钢轨。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轨道车发动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探照灯刺破黑暗,将作业面照得惨白。沉重的钢轨被吊下,新轨被拖拽到位。林野和几个工友负责用撬棍对位、上夹板、拧紧螺栓。冰冷的钢轨吸走了手上最后一点热气,巨大的撬棍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酸痛的腰背肌肉。汗水很快浸透了里面的旧绒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又被旷野里凛冽的寒风一吹,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冷得刺骨。螺栓的方头被巨大的扳手套住,每一次用尽全力扳动,虎口都被震得发麻,掌心被粗糙的扳手柄磨得生疼,混着汗水和防锈油,黏腻腻的。他麻木地重复着,弯腰,发力,紧固……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
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偶尔扫过轨道车驾驶室的方向。玻璃窗后面,陈大奎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帽子拉得很低,靠在椅背上,手里似乎还捧着个保温杯,正对着旁边操作轨道吊机的司机指指点点——一个不需要真正动手、只需要“技术指导”和“安全监督”的位置。
林野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恼人的画面连同头上的汗水一起甩掉。他重新弯下腰,将沉重的撬棍插入钢轨底部,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刺透了薄薄的线手套。他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手臂和腰背的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额角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撬!妈的,撬!把这冰冷的、沉重的、代表着他命运轨迹的钢轨撬正!好像只要不停地撬动这些铁疙瘩,就能把心里那块堵得更沉的巨石也一起撬掉似的。
“嘎吱——!”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旧轨被彻底移开。林野的手腕被沉重的撬棍带得一沉,撬棍尾端猛地撞在他小臂的骨头上。一阵钻心的锐痛猛地炸开,他倒抽一口冷气,差点脱手。剧痛像一道高压电弧,瞬间劈开了那层包裹着他的麻木外壳。
“操!”一声压抑的痛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裂的沙哑,淹没在轨道车的轰鸣里。他猛地将撬棍掼在冰冷的道砟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捂住剧痛的小臂,弯下腰,在刺眼的灯光和巨大的噪音中急促地喘息着。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砸在脚下的石砟上,瞬间消失。疼痛是如此尖锐,如此真实,反而让他混乱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像信号灯突然由红转绿。
他靠在冰冷的、沾满油污的轨道车车帮上,急促地喘着气,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沾满油污和黑色防锈油的手。手臂上的剧痛还在持续地一跳一跳,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在里面搅动。这真实的痛楚,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胸腔里那团灼烧的怒火,却让另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沉淀下来,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比压弯钢轨的重载列车还要沉重。
天快亮时,下起了雨。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在轨道车的铁皮顶棚和冰冷的钢轨上,声音空洞而急促。渐渐地,那声音连成了一片,变成了一片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哗声,冰冷的雨水迅速浇透了本就单薄的工装,寒意像钢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
终于熬到交接班。拖着灌了铅似的、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道砟和泥泞的便道走回工区宿舍区。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风卷着雨水,像挥舞着沾水的信号旗,抽在脸上、脖子上,瞬间就穿透了湿透的衣物。林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路服的领口往上拽了拽,但这毫无用处。他眯着眼,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朝着那片紧挨着工区、低矮破败的板房宿舍区走去。脚下的泥地迅速变得湿滑黏腻,每走一步都费劲地拔出鞋来,冰冷的泥浆灌进鞋帮,脚趾冻得麻木。
推开四人间宿舍那扇嘎吱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汗酸味、湿胶鞋味和劣质烟草味的浑浊热浪立刻扑面而来,像一堵潮湿发霉的墙。屋子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小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四张挤在一起的铁架床。地上散乱地扔着沾满泥的劳保鞋、装着工具的帆布包、脸盆。老赵(赵叔)正蜷缩在自己下铺的床沿上,裹着一床薄被,费力地想把一双干硬的劳保鞋套在缠着脏污布条的脚上,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着鬼天气和这四处漏风的“狗窝”。靠窗的上铺,传来老钱闷雷般响亮的鼾声。
林野的床在屋子最里面,紧挨着那面永远湿漉漉、长着霉斑的北墙。他疲惫地把自己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冰凉黏腻,沉重不堪。他只想立刻闭上眼睛,沉入无梦的黑暗,忘掉这冰冷刺骨的一切。
然而,就在他身体接触到床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的瞬间——
“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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