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混日子的边缘与破晓前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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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如同被机油浸泡过、又在大漠风沙中颠簸了无数个世纪的破棉絮,死死地压在西北荒原上空,悬垂着,固执得仿佛要和这凛冽的晨风较劲到地老天荒。第一缕阳光,那吝啬得仿佛被揉搓过千百遍的金箔,终于费劲地从云层的罅隙中挣脱出来,艰难地刺破阴霾,洒在那座宛如蛰伏巨兽、庞大而沉默的西北铁路公司探伤车间厂房上。冰冷的钢铁骨架反射着微弱的光,像是一层凝固的、毫无温度的霜。空气里,机油、除锈剂的刺鼻气味,混着铁锈的腥甜和陈年尘土的沉重,交织成一股浓得几乎能攥出水来的浊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野把自己缩进巨大的轨道板接缝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只想要冬眠的倦兽,背靠着冰冷的混凝土柱。他的眼神空洞,焦点涣散,仿佛那嗡嗡作响的激光位移传感器和焊接口跳跃的幽蓝弧光,都只是遥远星系里的幻影,穿透不了他内心的壁垒。光芒在他年轻却过早刻上倦怠的脸上明灭不定,勾勒出那略显瘦削的轮廓,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死水般的沉寂。
自从带着“兰星线事故率下降42.7%功臣”那顶虚名的桂冠,实则是在京都实验室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博弈与刘成的生死缠斗后身心俱疲地败退回西北,再被“充实基层”这记响亮的耳光一脚踢到工区路轨探伤m16工区,林野的生活就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最终凝固成一潭散发着铁锈味的死水。曾经的雄心壮志?早被京都的倾轧和现实的铁锤砸成了齑粉,深埋在心底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偶尔被风吹起,也只是呛人的灰。激情?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蒸发殆尽,连一丝水汽都没留下。这里,远离了高处不胜寒的权力旋涡,也远离了刀光剑影的技术对决,只剩下轨道延伸的单调、探伤仪枯燥的嗡鸣,以及工友们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聊。他的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酷:攒够五十万人民币。然后,彻底消失,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开个小店,或者在某个海边小镇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呼吸。为此,他心甘情愿地沉入这潭死水,成为其中一粒随波逐流的浮尘——混日子,混到钱够为止。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像锤子敲击在铁轨上,清脆而刺耳。工长亚历克斯停在了林野面前。他比林野大十一岁,正值男人的黄金期,肩上担着家庭的责任感和工区的管理重担,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沉稳,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和不容糊弄的严肃。他看着林野这副恨不得把自己焊死在阴影里、浑身上下散发着“别理我,烦着呢”气息的模样,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一个川字。他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在翻涌:有对年轻人浪费才华的惋惜,有对这个刺头儿不服管教的无奈,但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这个从京都回来的年轻人,某天能像擦去蒙尘的明珠,重新焕发出曾在“兰星线”闪耀过的光芒。
“林野,”亚历克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车间噪音的力度,像一道轻微的惊雷,“你小子,又在这儿孵蛋呢?天天跟马克他们吹牛打屁,乐呵得不行,那双眼睛就看不见SZt-800?那么大个探伤仪杵在那儿,你就没点儿想法学学推推?真打算把这探伤锤抡到退休?”
林野眼皮都没抬,只是嘴角习惯性地扯出一个惫懒的弧度,嘿嘿一笑,像猫捉老鼠时那般戏谑:“亚历克斯工长,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基础差嘛,笨手笨脚的,学不会啊。再说了,就算真会了点儿皮毛,那不也得藏着掖着点儿?会干就得干,干得多错得多,不如不会,轻松自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掂量着一把扳手,仿佛那是个玩具,而非冰冷的工具。
一旁的班长鲍勃,一个寡言少语、干活却极为扎实的中年汉子,闻言只是默默摇了摇头,继续埋头整理着手里的探伤记录表,仿佛那些数字和符号才是他唯一能信任的朋友。他理解林野的选择吗?或许不理解。但他明白,在这个一眼望得到头的工区里,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活法的权利。只要林野不捅出大篓子不影响大家安全,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维持着这潭死水难得的平静。
不远处的休息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像一个小小的、喧闹的孤岛。工友们正享受着短暂的工休时间,用喧嚣对抗着周遭的沉寂与单调。
马克,精壮的现场防护员,嗓门最大,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昨晚牌桌上的“辉煌战绩”,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旁边人的脸上,时不时还用胳膊肘捅捅旁边的林野,“野子,听见没?哥哥我昨晚那把清一色杠上花,绝了!”
乔治,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职工,以前是重点维修三车间的骨干,因伤调来探伤,此刻正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关于设备维修的干货,眼神里带着经历过风雨的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老井。
汤姆,瓦尔鸡里铁道职业技术学院的校友学长,已婚,有驻站联络员资格,此刻正愁眉苦脸地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唉,我家那小子又要交补习费了,这日子真是……”
尼克,三工区着名的“情圣”,未婚,顶着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正眉飞色舞地压低声音分享他的“猎艳心得”:“……所以说,跟女孩子聊天,关键不在于你说什么,而在于你营造的氛围……你们啊,太直男!”他瞥了一眼缩在旁边同样心不在焉的丽莎,“不信你问问野子和丽莎,他俩懂啥?”
约翰,既是安全员也是干活的主力,此刻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自己的安全帽带,严肃的脸上没有笑容,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像一个永远绷紧了弦的战士。
卡尔,闷头抽烟,沉默得像块石头,烟头的红光在他脸上明灭,像一只垂死的萤火虫。
史蒂夫,“内业大总管”,全能选手,正拿着小本子飞快地计算着什么,手指翻飞,像在弹奏一首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曲子。
埃里克,关系户驻站联络员,靠在椅子上刷着短视频,时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那笑声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有些突兀和空洞。
丽莎,林野的同期生,也是个目标明确的“混子”,俩人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挨过这几年,拿钱走人。她正戴着耳机听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聊地划拉着,偶尔抬眼和林野交换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对现状的嘲讽,也有对未来的敷衍等待。挺好,有同伴。
林野听着这一切,耳朵嗡嗡作响。尼克的“风流韵事”,马克的牌局,汤姆的家庭压力……这些声音像背景噪音一样穿过他的耳膜,却无法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他只捕捉到一个信息:下班。下班意味着可以去他兼职的那家房产测绘公司,虽然辛苦,但外快实实在在,是奔向五十万目标的加速器。或者,去买张彩票,做个一夜暴富的白日梦。丽莎的眼神他懂,那是对现状的嘲讽,也是对未来的敷衍等待。挺好,有同伴。
日子就在巨人城工区和大漠线工区之间来回切换中,像生锈的齿轮般缓慢而吱嘎作响地推移着。巨人城的厂房巨大而压抑,机器的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震得人耳膜发麻。大漠线则是另一番景象,辽阔、苍凉,风沙无孔不入,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生疼。无论是巨人城里冰冷的SZt-800数字路轨探伤仪,还是大漠线上同样需要精心伺候的dw焊缝探伤仪,甚至是那柄原始却考验手上功夫的手工检查锤,在林野眼中,都只是一个符号——“工作”。是他换取工资和熬时间的工具。他像一个熟练的演员,表演着“笨拙”和“不会”。
第一次上线推SZt-800?他早早就在学校摸过,甚至比很多人更熟悉。但他推得歪歪扭扭,遇到点小问题就手足无措地喊:“这个咋弄啊?”问就是一脸茫然:“啊?这个波形啥意思?看不懂啊。”即使心里门清,嘴上也是:“可能……大概……是这样?哎呀,我瞎蒙的,运气好。”安全防护资格?他后调来的,没有现场防护员证——这成了他最好的挡箭牌。“我没证啊,亚历克斯工长,这防护的活儿我可不敢瞎掺和,出了事担不起。”他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定位在“学习阶段”(遥遥无期型)的边缘位置。探伤三工区的新鲜血液?不存在的,他只是个暂时寄居于此的过客。
平静的死水,终究会被投入石子。
那天,气氛明显不同。空气仿佛提前凝结了,连机器的轰鸣都显得有些迟滞。几辆黑色公务车无声地滑入工区停下,像几头沉默的巨兽。车门打开,率先下来的是主任王双。他身材不高,但气场强大,像一块淬过火的精钢,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过来时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原本喧闹的工区瞬间安静下来,连马克的唾沫横飞都戛然而止。跟在他身后的是副主任王杰,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拿着平板电脑的手指微微动着,似乎在记录什么。最后是书记刘鑫,步伐稳健,目光沉稳,带着审视的意味。
亚历克斯和鲍勃立刻迎了上去,神情恭敬中带着紧张,像迎接一场未知的审判。工友们也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或闲聊,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王双一行人例行公事地听取了亚历克斯的汇报,查看了设备保养记录,目光在工区的每个角落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在丈量什么。然而,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几乎要嵌进设备后面的林野面前。
“林野。”王双的声音不高,却像金属薄片刮过玻璃,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寂静。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剥开林野那层惫懒的外壳,直刺他内心最深处的角落。“京都回来的高材生……兰星线事故率下降42.7%的功臣?”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眼神里没有赞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失望?“现在看来,”他目光扫过林野沾着油污的工作服和明显缺乏精气神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说,“也不过如此嘛。”
这几个字,像几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野的心口。一股混杂着难堪、愤怒和更深的厌倦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压下那股反驳的冲动,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盯着自己沾满油泥的鞋尖,沉默得如同一尊石像。解释?争辩?毫无意义。他只想当一粒尘埃,一粒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尘埃,安静地混到钱够的那一天。
王双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这颗“蒙尘的明珠”。他没有在公开场合再次直接斥责林野,但无形的压力却层层传递下来。
先是班组学习——原本流于形式、大家插科打诨就能混过去的技术规程学习,突然变得无比严格。王杰副主任亲自坐镇抽查提问,重点就落在SZt-800的操作规程、波形分析和故障判断上。林野成了重点“关照”对象。
“林野,你说说,轨头核伤在超声波探伤仪上的典型波形特征是什么?”
“林野,耦合剂涂抹不均匀会导致什么结果?如何避免?”
“林野,如果探伤仪在行进过程中突然持续报警,优先排查哪几个部位?”
林野心里门清,但他本能地想装傻:“呃……这个……好像是……波形会畸变?可能吧……”
或者,“记不太清了,得翻翻手册……”
王杰镜片后的目光冰冷:“手册第几章第几节?内容是什么?现场如果没带手册怎么办?”
林野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冒汗。在亚历克斯焦急的眼神和王杰的逼视下,他最终只能磕磕绊绊地挤出一些正确答案,但态度极其敷衍。
“看来京都的高材生,基础确实需要好好补补。”王杰淡淡地记录着,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林野如芒在背。
接着是实操考核。亚历克斯被要求重点“带一下”林野,让他尽快掌握SZt-800的操作。“工长,你得盯着点,这小子底子……有点虚。”上面的话意味深长。亚历克斯心领神会,压力山大。
林野被逼着上线推仪器。他内心一万个抗拒,动作故意显得笨拙生疏。
推歪了?“哎呀,这轮子不听话!”
仪器报警了?“什么情况?是不是机器坏了?”
他试图把责任推给设备或自己“太笨”。亚历克斯脸色铁青,呵斥道:“用力要均匀!眼睛盯着屏幕!注意力集中!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小子在装蒜!”鲍勃在一旁叹气摇头。马克想帮忙说句话,被亚历克斯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谁都别帮他!让他自己练!”尼克在不远处幸灾乐祸地吹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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