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量化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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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强的任职公示如同一张贴在墙上的标签，无声地宣告着技术安全评估科内部的权力新格局。林野的位置变得更加边缘，也更加透明。赵明远似乎彻底将他归类为“可用但需谨慎”的工具人，分配的任务愈发琐碎和流程化。

距离上次报销差旅费已经过去快两个月。那叠单据，在赵明远“晚点签字”的承诺下，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林野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赵明远只是眼皮都没抬：“哦，那个啊？财务那边最近忙审计，压着的单子多，再等等，急什么。”

林野没再追问。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压在那层冷漠平静的面具之下。只有口袋里那柄带着两道冰冷伤痕的道尺，时刻提醒着他这沉默之下的暗流。

这天下午，一份紧急通知打破了办公室表面的平静。局里在西南山区某关键加压泵站的一处高压输水管道焊缝，在例行探伤中发现疑似裂纹！情况紧急，需要技术安全评估科立刻抽调精干力量，携带高精度探伤设备，赶赴现场支援复核诊断，并给出应急处置方案！

整个科室瞬间进入一种紧绷的临战状态。赵明远拿着电话，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在办公室里快速布置任务：

“李铭！你立刻联系设备科，申请一台相控阵（pAUt）和一台toFd（衍射时差法超声检测仪）！要状态最好的！校准报告必须齐全！”

“王雪！马上订票！最快的高铁到省城，然后联系那边局里安排越野车进山！住宿…就近找条件好点的，要确保休息！”

“陈芳！把加压泵站的所有管道图纸、历次探伤报告、焊接工艺评定书全部调出来！打印！重点看那个焊缝位置的历史数据！”

“王科长，您坐镇家里协调，跟生产调度那边保持沟通…”

指令清晰，人员明确。李铭、王雪、陈芳三人立刻行动起来，打电话的打电话，查资料的查资料，脸上带着一种被委以重任的紧张和兴奋。他们三人，正是之前进入“西线项目”核心圈子的那几位。

赵明远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的林野身上。林野抬起头，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赵明远似乎犹豫了一下。论探伤技术的硬实力和现场经验，整个科室无人能出林野其右。西南山区地形复杂，设备操作环境恶劣，正是需要这种有真本事、能扛事的人。

但赵明远的目光在林野脸上停留了两秒，又飞快地移开，扫过他工装口袋那隐约的凸起，最终落在了李铭身上。

“李铭，这次现场你带队！担子很重！王雪、陈芳配合好！务必在24小时内给我明确结论！”他最终拍板，彻底跳过了林野。

林野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熄灭了。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屏幕上那份永远也填不完的办公用品盘点表。理由？不需要理由。或许是“政审”还没走完流程（尽管支援任务根本不需要），或许是需要他“坐镇”后方处理“基础”工作，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不属于那个圈子。

真正的技术核心任务，再次与他擦肩而过。他被留在了后方，留在了这间恒温的、充满无形规则的办公室里。

李铭等人动作麻利，不到一个小时，就带着打印好的厚厚资料，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奔赴车站。办公室一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赵明远、王科长、林野和另外两位老科员。

赵明远和王科长进了独立办公室，关上门，显然在讨论如何“稳妥”地向上汇报和协调。林野和另外两人，则被要求“随时待命，处理可能的资料传输和后方支持”。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林野处理了几份无关紧要的邮件，心思却完全无法集中。他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工作群里零星的现场消息。

入夜。山区信号时断时续。李铭在群里发了几张现场照片：泥泞的山路、简陋的工棚、巨大的管道在探照灯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文字汇报简短：“设备已架设，环境复杂，夜间操作难度大，争取天亮前出初步结果。”

林野看着照片里那巨大的管道焊缝位置，那是应力最集中、也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以他的经验，结合之前看到的图纸和报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判断，但他知道，他的判断，此刻毫无价值。

等待持续了整整三天两夜。期间，后方的“支持”工作微乎其微。林野大部分时间，就是对着电脑屏幕，或者整理一些毫无技术含量的文档归档。

第三天傍晚，李铭等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三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疲惫，眼窝深陷，工装上沾着泥点。但李铭的神情却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

“怎么样？”赵明远和王科长立刻迎了上去。

“虚惊一场！”李铭的声音带着疲惫后的亢奋，“反复扫查，pAUt和toFd交叉验证，还做了磁粉（mt）辅助！确认是表面浅层划痕和油漆剥落造成的伪信号！焊缝本体质量良好，无扩展性缺陷！应急处置方案已经跟现场交代了，加强监控频率即可！”

“好！太好了！”赵明远用力拍了拍李铭的肩膀，“辛苦了！你们三个这次立了大功！快回去休息！报告明天再弄！”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轻松的低语。一场可怕的危机消弭于无形，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野坐在角落里，听着李铭的结论，心中的那点不安并未完全消散。表面划痕和油漆剥落？结合那个位置的结构应力……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李铭被簇拥着，看着赵明远脸上的赞许。

第二天，李铭等人开始撰写详细的现场复核报告。林野则被赵明远叫了过去。

“小林啊，”赵明远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将一张单据推到林野面前，“这次支援山区工区，时间紧任务重，大家都很辛苦。这是你们的差旅报销单，填一下，该有的补贴都按最高标准算。”他指了指单据上“差旅补贴”一栏后面那个醒目的数字——那是局里明文规定的、针对艰苦地区野外作业的日补贴标准。

林野看了一眼那个数字，没说什么，拿起单据：“好，谢谢赵科。”

“嗯，尽快填好，贴好票据，直接拿给财务小张就行。我跟她打过招呼了，特事特办，优先处理。”赵明远补充道，显得格外“体恤”。

林野拿着单据回到座位。出差15天，风餐露宿，在泥泞和探照灯下熬夜操作设备…虽然结论是虚惊一场，但过程的艰辛是实实在在的。这份补贴，是对这份付出的基本认可。

他拿出积攒的票据：高铁票、长途汽车票、极其简陋的山区招待所定额发票、甚至一些零散的餐费小票（按规定，部分艰苦地区餐补可据实报销）。他按照流程，仔细地粘贴、填写。这一次，他依旧没有拿出道尺来辅助粘贴，只是凭着感觉，动作熟练了许多。

填好单据，贴上最后一张发票。他看着报销单上自己填写的补贴金额，对照着赵明远指给他的那个“最高标准”数字，确认无误。

他没有去找李铭签字——李铭还在忙着写他的“立功”报告。赵明远说过“特事特办，直接找财务”。林野拿着单据，走向位于另一层的财务室。

财务室里弥漫着纸张和打印机碳粉的味道。几个会计正在忙碌。林野找到负责报销的张会计——一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戴着套袖的女人。

“张会计，技术安全评估科的差旅报销，赵科长说跟您打过招呼了。”林野将单据递进窗口。

张会计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接过单据，没看林野，直接翻到补贴计算页。她拿出计算器，手指飞快地按了几下，又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某个表格核对了一下。

然后，她拿起一支红笔，在补贴金额那一栏，划掉了林野手写的数字，在旁边写下一个新的、小得多的数字。接着，在单据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字：“张”，和一个日期。

“好了。”她把单据从窗口推了出来，语气平淡无波。

林野接过单据，目光落在那个被红笔划掉、又被新数字覆盖的补贴金额上，瞳孔猛地一缩！

新写的金额，只有规定最高标准的——32%！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山区15天的艰辛，熬夜的疲惫，被排除在核心之外的憋屈，此刻全部被这个刺眼的数字点燃！

“张会计，”林野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但尾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补贴金额…是不是弄错了？规定标准是800元\/天，15天应该是……”

“没弄错。”张会计打断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敲打着，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漠，“按规定扣除。”

“扣除？”林野追问，“扣除什么？依据哪条规定？扣款明细呢？”

张会计终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片上方看了林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见怪不怪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规定就是规定。”她重复道，声音平板，“有些损耗啊、特殊情况啊，都要考虑的。具体扣款项是系统自动计算的，我们只看最终结果。”她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反正‘按规定扣除’了。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损耗？特殊情况？”林野盯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们在山区工棚住了15天！顿顿吃食堂大锅菜！每天爬泥巴路！设备都是人扛肩挑上去的！这补贴是明文规定的！扣的什么损耗？！”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引来旁边几个会计和等待报销人员的侧目。

张会计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猛地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林工！”她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一种财务人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你这是在质疑财务制度吗？！补贴是按流程审核的！该扣的扣！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有意见，找你们领导！找制度去！别在这儿妨碍工作！”她再次用力挥手，指向门口的方向，“下一位！”

那冰冷的、带着“规定”名义的驱赶，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野紧绷的神经上。父母杳无音信的焦虑，技术被边缘化的屈辱，核心被排斥的清醒，此刻全部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名为“适应”和“忍耐”的堤坝！

他不再看张会计那张冷漠的脸，不再看周围那些或好奇、或漠然、或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他紧紧攥着那张被红笔羞辱过的报销单，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道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财务室，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压抑已久的惊雷。

他没有回技术安全评估科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他直接冲进了楼梯间，一路向下，冲出了机关大楼的后门。外面天色阴沉，冷风卷着尘土和落叶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