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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进南大街时,我回到商鞅府。
嬴月的厢房亮着灯,窗纸上是她低头刺绣的剪影。
推开门,看见她正在绣新的帕子,玄鸟的翅膀上染着暗红——不是丝线,是血。
\"你在做什么?\"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看见她指尖扎着七根绣针,血珠滴在绢帛上,晕开的形状像极了五马分尸的刑具。
\"给您绣刑场图啊。\"她笑得苍白,\"这样您每天看着,就不会忘了自己的结局。\"
她抽出银针,血滴在我手背上,\"反正您也不在乎,反正您的新法比什么都重要,包括我这条命。\"
我望着她腕间的鞭痕,想起前世她替我挡刺客时,也是这样倔强的眼神。
\"月儿,\"我忽然跪下,抓住她冰凉的手,\"我知道你记得前世,知道你恨我判了嬴傒劓刑,恨我在渭水杀了七百贵族,但你知道吗?\"
我低头看着她掌心的老茧,那是替我抄律法时磨出来的,\"如果我不这么做,三年后公子驷犯法,嬴虔会带着老氏族谋反,你会被他们扔进渭水河,连尸首都找不到。\"
她的身体骤然僵住,眼中闪过痛苦:\"所以您就提前剜了我父亲的鼻子,打断我的手指,让我成为全天下最恨您的人?\"
她忽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商君果然深谋远虑,连让我恨您,都是为了护我周全。\"
我想解释,却发现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
前世她的死成了我心头的刺,今生我拼命想护她,却每一步都在伤她。
她腕间的银铃突然响起,是我前世送她的生日礼物,此刻却像刑场上的马嘶,催命般刺耳。
\"您知道吗?\"她忽然凑近我,鼻尖几乎碰到我的,\"今生第一次见您,在栎阳宫的客卿住所,我看着您从噩梦中惊醒,就知道您和我一样,回来了。\"
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我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离您远点,可当您抓住我的手腕,说'明日随我入宫'时,我又鬼使神差地跟来了,就像前世明明知道您会判我父亲劓刑,却还是每天替您磨墨。\"
我望着她眼中倒映的自己,那个在律法与情感间挣扎的失败者。
她忽然扯下腕间的银铃,塞到我掌心:\"还给您,\"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前世您说,银铃响时,便是我在想您。可现在我不想了,不想再想您,不想再做您手中的剑,不想再被您的新法绞碎。\"
银铃在掌心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我想起前世她吊死那天,银铃的声音混着更漏声,成了我余生的噩梦。
\"月儿,\"我终于说出藏在心底的话,\"其实我在刑场被车裂时,最后想的不是秦法,是你。\"
她愣住了,眼中有光在闪烁。
我继续说:\"我想起你跪在商鞅府门前三天三夜,想起你替我挡下刺客的匕首,想起你在狱中绣的《玄鸟衔烛图》。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早就把你放进了心里,只是被秦法蒙住了眼。\"
她的眼泪突然决堤,像渭水河的水滔滔不绝。
我伸手替她擦泪,她却抓住我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咬,尝到了血的味道:\"现在才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您的新法已经推行,我的父亲已经没了鼻子,咸阳城的百姓已经怕了您,而我……\"
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手,\"已经被您的新法绞得千疮百孔了。\"
更鼓响过子时,她慢慢推开我,捡起地上的绣针:\"您走吧,\"她背过身去,声音恢复了冰冷,\"君上还在宫中等您,他比我更需要您。\"
我望着她颤抖的背影,知道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
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她轻声说:\"商君,明日是太子驷行冠礼的日子,您……多加小心。\"
脚步猛然顿住。
前世太子驷犯法,正是在冠礼后,被公孙贾挑唆私毁井田。
我转身想再说什么,却看见她已经吹灭烛火,黑暗中传来绣针落地的声音,像极了刑具碰撞的脆响。
离开厢房时,掌心的银铃突然响起。
回头望去,嬴月的剪影映在窗纸上,正对着我离开的方向。
原来她并没有扯断铃绳,只是将它系在了窗棂上,风过时,银铃便会响起,像她从未说出口的牵挂。
咸阳的夜空飘起细雪,比前世初入秦那晚的雪更冷。
我摸着袖中嬴月的断指帕子,忽然明白,我们的命运早已被秦法绞在一起,她是我律法下的第一个祭品,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次日清晨,当我捧着《秦律》走进太庙时,看见嬴月站在太子驷身后,发间别着那支断了尾的银簪。
她看见我时,眼中闪过复杂的光,随即低头替太子整理冠带——那双手,本该用来绣花,此刻却在为即将犯法的太子服务。
钟鼓齐鸣时,秦孝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前世刑场般的决绝。
我知道,今天过后,太子犯法的戏码又将上演,而我,又要举起那把绞碎自己的刀,哪怕刀刃上沾满嬴月的血。
银铃的声音忽然从太庙外传来,混着细雪的沙沙声。
我知道,那是嬴月在窗边,听着钟鼓,数着我离刑场还有多少天。
而我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秦律》,让律法的绞索,将我们三人越勒越紧,直到分不清,到底是法在伤人,还是心在自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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