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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低下头,用沾满油污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把那汹涌的酸涩硬压了回去。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平静。

“谢了,石头。”我把那手帕包紧紧攥在手心,塞进棉袄最里层,紧贴着胸口那叠毛票,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钱…算姐借你的。等江屿好了,让他加倍还你!连本带利!”

小石头用力地点点头,黑亮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小火苗:“嗯!晚姐姐!江屿哥一定能好!他…他可厉害了!”

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使命,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晚姐姐…你…你自己也小心点…我…我得赶紧回去了,别让我爹娘发现…”说完,转身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钻进了渐渐拥挤起来的人流里,消失不见。

怀里那包沉甸甸的钱,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口发疼。

不能停!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落回油锅和稀软的面团上。手上的动作更快,更狠!像是要把所有的担忧、恐惧、还有那点滚烫的暖意,都揉进这油锅里的烟火气里!

筐里最后一根奇形怪状的“菜油条”被一个赶着上工的汉子皱着眉头买走了。

我迅速收摊。把卖油条的钱和怀里小石头给的那包沉甸甸的钱汇合在一起,用破布仔仔细细包好,塞进最里层。然后抱起冰冷的铁皮桶,没再犹豫,朝着镇子东头那家最大的、挂着“济生堂”牌匾的中药铺子走去。

药铺里弥漫着浓郁复杂的草药味。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绸布褂子、留着山羊胡的老掌柜,正眯着眼拨弄算盘。

“买药。”我把那个破布包着的钱卷拍在光滑的红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掌柜抬起眼皮,慢悠悠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在我一身油污狼狈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包鼓鼓囊囊、裹着破布的钱卷上,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要什么药?”

“治外伤!很重的外伤!止血,生肌,拔毒,消炎!还要…还要能压邪祟惊悸的!”我一口气说完,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眼睛死死盯着老掌柜,“要最好的!钱…钱我有!”

老掌柜没说话,慢条斯理地解开那个破布包。里面是厚厚一沓零碎的毛票,还有一小卷用红绳扎着的、明显新崭崭的纸币。他仔细地数了数,山羊胡微微抖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他抬起眼皮,又仔细看了我一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又似乎带着点别的什么。他没多问,转身在身后那一排排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乌木药柜前走动起来。

紫油桂、血竭粉、上好田七、磨得细细的珍珠粉…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单独包着的、颜色暗沉、散发着奇异辛凉气息的犀角片(老掌柜说是压惊定魂的)。每报一样药名,每抓一撮药粉,我的心都跟着抽紧一下。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最后停下。

“一共…八块六毛三分。”老掌柜的声音平平淡淡。

八块六!我心头猛地一抽!这几乎是我和小石头所有钱的大半!但看着柜台上那些散发着浓郁药香、一看就非比寻常的药材,我咬了咬牙,把破布包里剩下的钱往前推了推:“给!”

老掌柜收了钱,把药分成几个小油纸包,仔细包好,又用细麻绳捆扎结实,递给我:“内服外敷,都有讲究。忌生冷腥膻。这伤…不一般,好生将养吧。”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谢谢掌柜!”我抓起那几包沉甸甸、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救命稻草,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口发疼,又带着一种滚烫的希冀。

再次踏上回村的黄土路。怀里抱着救命的药,脚步却比来时更沉,更飘。一夜未眠,加上拼命的劳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左腿麻木得像根木头,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栽进路边的沟里。怀里那几包药,成了支撑我不倒下的唯一支柱。

终于,再次看到了王婆子家那塌了院墙的破败轮廓。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惨淡的光线照在废墟上,依旧驱不散那股子死气。

刚迈进院子,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就压了过来。比之前更沉,更重。

王婆子依旧抱着那筐塌了的油条缩在墙角,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无声无息的江屿,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江屿依旧躺在冰冷的地上,无声无息。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连那破风箱般的喘息都听不到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

“江屿!”我嘶声喊着,踉跄着扑过去,怀里的药包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颤抖的手探向他的鼻息——

指尖感受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嗡——!

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我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他冰冷的身体旁,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晚…晚丫头…”王婆子像是被我这动静惊醒,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气儿了…早…早就不喘了…刚才…刚才那会儿…就…”

她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尖锐的耳鸣。眼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冰冷,粘稠,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死了?

就这么…死了?

我拼了命弄回来的药…还没用上…

戒指…戒指还在我指根上烫着…

他最后那声带着滚烫执念的“我的”…还在耳边…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如同孤狼啸月般的哭嚎,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炸开!带着被彻底撕裂心肺的剧痛和绝望,狠狠撞在破败的堂屋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震得屋顶的灰土簌簌落下!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疯了一样扑到江屿冰冷僵硬的身体上,双手死死抓住他褴褛的衣襟,拼命摇晃!

“江屿!你醒醒!醒醒啊!药…药买回来了!最好的药!你睁开眼看看!你答应过的!戒指…戒指还在!你说它是你的!你给老娘醒过来——!!!”

绝望的哭喊撕心裂肺,在死寂的堂屋里回荡。王婆子吓得抱着头缩成一团。

就在我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背过气去的时候——

被我疯狂摇晃的身体,胸口那裹着焦黑粗布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

一直死寂无声的江屿,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艰难、如同两块锈蚀的青铜片在摩擦般的…闷哼!

“呃…嗬…”

那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被强行从死亡深渊里拖拽出来的巨大痛苦!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猛地低头看去!

只见江屿那双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艰难的速度…滚动着!

然后!

那双布满血丝、如同淬火刀锋般的眼眸,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瞳孔涣散,浑浊不堪,充满了被死亡浸透的茫然和痛苦。但在这无边的死寂深处,一点微弱到极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沉重气息的暗金光芒,如同深渊底部顽强亮起的星火,极其艰难地…挣扎着透了出来!

他的视线毫无焦距地扫过屋顶的黑暗,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动着。

最终,穿透泪水和绝望的迷雾,死死地、无比精准地……钉在了我左手无名指根——那枚糊满血污、油渍、冰冷硌人的戒指上!

沾满血污和死亡气息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被死亡淬炼后更加滚烫、更加蛮横的执念,重重地砸下: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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