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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堂的红,浓得像是凝固的血。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拥挤的贺客。偌大的殿堂空旷得瘆人,只有燃烧的龙凤喜烛偶尔爆出一两点烛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更衬得死寂沉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冲淡了本就不多的喜气。红绸从高高的殿梁垂下,无风自动,拂过冰冷的地砖,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碾过地面的声音沉重而滞涩。萧景珩坐在轮椅上,由一名脸色同样苍白的亲卫推了进来。他身上那件簇新的玄色蟒袍,金线盘绕,威严依旧,却掩不住底下透出的浓重药气。更刺目的是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暗红血痂。轮椅沉重的木轮碾过铺地的猩红锦毡,留下两道深而湿的辙印,隐隐透出暗色,仿佛轮子底下压着的不是锦缎,而是淋漓的血肉。

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姜黎抱着辰儿,正一步步地踏在那鲜艳如血的红毡上。她的身上同样穿着一袭正红色的嫁衣,这件嫁衣华丽无比,上面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高飞,那股华贵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不禁为之侧目。

然而,当人们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臂时,却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左臂自手肘以下,虽然衣袖被仔细地掩在宽大的袖袍下,但那异常僵硬的姿态和袖口隐约透出的异样绷带轮廓,却如同一把无声的剑,直直地刺向人们的眼睛,让人无法忽视。那绷带下所掩盖的,究竟是怎样一副焦黑可怖的景象,光是想象一下,都让人不寒而栗。

姜黎走得很慢,却又异常地稳。她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稳稳地踏在红毡上,没有丝毫的摇晃。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一般,身体深处传来的那无休止的尖锐痛楚,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几乎难以忍受。

她紧抿着嘴唇,那原本应该红润的唇色此刻也变得苍白如纸。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有些过于挺直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一些身体的痛苦。但她那微微颤抖的双肩,却还是出卖了她此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在她的右手臂弯里,辰儿被厚厚的锦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那张小脸原本应该是粉雕玉琢、惹人怜爱的,可此刻却显得异常苍白,没有一丝生气。尤其是眉心那道淡绿色的印记,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黯淡得几乎让人看不见。孩子紧闭着双眼,显然正处于昏迷之中,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一般,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掉。

轮椅在大殿正中的主位前停下。萧景珩的目光扫过空旷的殿堂,掠过那些垂挂的、显得格外突兀的红绸,最后落在殿门之外灰暗的天色上。他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寒。

“都…布置妥当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破损的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肺腑被撕裂般的隐痛。

推轮椅的亲卫,正是那日冒死记录下苏婉儿二进制遗言的书生。他此刻换了一身王府侍卫的劲装,腰间却依旧挂着那个被泥水浸透、字迹模糊的册子。闻言,他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紧绷的敬畏:“回王爷,按您的吩咐,朱雀卫残部与能动弹的‘疯人院’姐妹,皆已按奇门方位伏于东西偏殿及后苑。弓弩淬了见血封喉的‘三日醉’,劲弩机括也已调至最沉,只等…信号。”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萧景珩苍白如纸的脸和那两道轮椅留下的湿痕,声音更低:“王爷,您的伤…还有世子和娘娘…这礼,非要今日行吗?太医说…”

“礼?”萧景珩嘴角微扬,露出一抹冰冷而讥诮的笑容,这笑容中毫无半分喜悦之意,“今日,本就是为收‘礼’而设。”

他缓缓侧过头,目光如寒潭般落在姜黎怀中毫无生气的辰儿脸上。那原本死水般的眼底,终于在这一刻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痛楚,但这丝痛楚转瞬即逝,随即被更深的冰寒所覆盖。

“辰儿等不起。”萧景珩的声音低沉而冷漠,仿佛来自幽冥地府,“那些藏在暗处的蛇鼠们……也等不及了。拖延下去,只会让变数更多。”

“可是王爷!”书生侍卫见状,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尊卑之礼,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拔高,“您的腿……那法则之伤寒气已经侵入骨髓,再强行运功的话,恐怕……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啊!还有娘娘的手臂,世子他……”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萧景珩一声冷喝打断:“闭嘴!”

这两个字虽然音量不高,但其中蕴含的寒意却如同一股寒流,瞬间穿透了侍卫的身体,将他后面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咙里。

“本王心中有数。”萧景珩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各司其职,静待‘贵客’登门。”

侍卫脸色一白,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深深低下头:“…是!”

轮椅转向,面向大殿深处那巨大的“囍”字。萧景珩不再言语,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又像是在默默感知着这座看似空旷的殿堂之下,那一道道潜伏的、紧绷的杀机。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响,和他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喘息。

姜黎抱着辰儿,走到萧景珩轮椅旁站定。她没有看那巨大的囍字,目光落在怀中孩子沉睡的小脸上。辰儿的呼吸又弱又浅,眉心那点淡绿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她伸出右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孩子冰凉的额头,那触感让她的心也跟着抽紧。

“辰儿,”她声音极轻,带着只有自己和孩子才能听见的嘶哑,“娘在。爹也在。今日…爹娘送你一份‘热闹’。”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一名穿着素净医女服饰、脸色同样疲惫的年轻女子端着一个托盘快步走来,托盘上是几碗冒着热气的漆黑药汁,浓烈的苦涩气味瞬间盖过了殿内的血腥和药味。

“娘娘,”医女的声音带着恭敬和掩饰不住的忧虑,“该给王爷、世子换药了。还有您的伤…也得重新清理上药,太医说那焦毒霸道,稍有不慎…”

姜黎的目光从辰儿脸上移开,瞥了一眼那几碗浓稠如墨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吐出两个字:“拿来。”

医女连忙将一碗药捧到萧景珩面前。他睁开眼,没有半分犹豫,接过碗,如同饮下最寻常的清水,一饮而尽。黑褐的药汁顺着他苍白的嘴角溢出些许,他也毫不在意。

另一碗药递到姜黎面前。她单手抱着辰儿,右手接过药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药碗凑到唇边,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味直冲鼻腔。她顿了顿,猛地仰头,喉头滚动,同样一口气灌了下去。剧烈的苦涩如同钢针扎过舌根,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娘娘,您的手臂…”医女看着她纹丝不动抱着辰儿的左臂,声音发颤。

姜黎将空碗塞回医女手中,动作间左臂衣袖微微晃动,露出底下绷带边缘一丝焦黑的皮肉。她仿若未觉,只淡淡道:“无妨。先看辰儿。”

医女心中虽然焦急万分,但她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生怕自己的言语会给辰儿带来更多的痛苦。她迅速从药箱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药膏和干净的纱布,然后轻轻地掀开包裹着辰儿的锦被一角,露出了孩子那细瘦的手臂和胸口。

只见那苍白的皮肤下,几道青黑色的脉络若隐若现,宛如寄生在美玉中的裂纹一般,这正是离魂引剧毒被强行压制后所留下的可怕痕迹。医女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中充满了忧虑和无奈。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浸了药水的软布,以极其轻柔的动作擦拭着辰儿的心口和眉心附近,仿佛这孩子是一件无比珍贵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破碎。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在擦拭的过程中,医女感受着辰儿微弱的脉搏,不禁脸色凝重起来。“世子的脉象……比昨日更沉了些。”她的声音低沉而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那毒源印记虽然被娘娘的神火和王爷的玄冰强行压回,但……但始终像颗毒瘤一样盘踞在灵台深处,不断侵蚀着世子的生机……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啊……”

姜黎抱着辰儿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沉默着,只有眼底燃烧的金红火焰泄露着内心翻腾的暴戾与焦灼。

“束手无策?”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那就用刀剜,用火烧!总有办法把它从辰儿身体里挖出来!”

医女被她话语里那股子狠戾惊得手一抖,药水差点洒出来,慌忙道:“娘娘息怒!世子年幼,神魂脆弱,经不起…”

“经不起也得经!”姜黎猛地打断她,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医女惊惶的脸,“老腌菜的脏东西,也配寄生在我儿体内?姑奶奶迟早一把火把它烧得干干净净!”

她的话语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震得空旷的大殿嗡嗡回响。轮椅上的萧景珩睁开了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姜黎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阿黎,”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疲惫的劝慰,“莫急。急,无用。”

姜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股暴戾的火焰在她眼中跳跃着,最终被她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药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低头看着辰儿毫无知觉的小脸,眼底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痛楚取代。

“我知道…”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可看着他这样…我…”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了无声的煎熬。

医女不敢再言,屏息凝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为辰儿重新敷上气味清冽的淡绿色药膏,仔细裹好干净的细棉软布,最后又取出一颗龙眼大小、通体莹白的丹药。

“娘娘,这是最后一点‘冰魄雪蟾丸’了,”医女的声音带着心痛,“仅此一颗,能暂时护住世子心脉,压制毒源异动数个时辰…”

姜黎毫不犹豫:“喂他。”

医女小心翼翼地捏开辰儿毫无血色的小嘴,将那枚珍贵的丹药送入他口中。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凉的津液。片刻之后,辰儿原本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丝,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了些许,但眉心那道淡绿印记,依旧黯淡。

医女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转向姜黎:“娘娘,您的伤…”

姜黎伸出左臂。宽大的袖袍被小心撩起,露出底下惨不忍睹的景象——自手肘以下,整条小臂呈现出一种焦炭般的乌黑,皮肉翻卷萎缩,紧紧包裹着同样焦黑的骨骼,狰狞可怖。几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出淡黄色的脓液,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和腐坏混合的怪异气味。医女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强忍着不适,用浸透药水的细棉布,一点点清理创口周围凝结的血痂和污秽。

每一次擦拭都如同在剜肉,剧烈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阴寒毒气顺着伤口直冲大脑,姜黎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角冷汗涔涔而下,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她右手死死抱着辰儿,仿佛怀中的孩子是她对抗这无边痛楚的唯一锚点。

“娘娘…您忍着点…”医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动作越发轻柔,可那伤口的惨状让她几乎无从下手。

“少废话…快点!”姜黎从齿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变形。

就在这时,她怀中的辰儿,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和母亲身体的剧颤所扰,小脑袋不安地在她臂弯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奶猫般的嘤咛:“…娘…”

这声细微的呼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姜黎紧绷的心弦上炸开!她猛地低头,对上辰儿不知何时微微掀开一条缝隙的眼帘。那双纯澈的鎏金色眼瞳此刻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茫然,像蒙尘的琉璃。

“辰儿!”姜黎所有的痛楚仿佛瞬间被冻结,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交织着冲上心头,声音都变了调,“辰儿!你醒了?看看娘!是娘啊!”

她不顾左臂的剧痛,双手下意识地想将孩子抱得更紧,却又怕弄疼了他,动作僵在半空,显得无比笨拙而小心翼翼。

辰儿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睁开这一线眼帘,长长的睫毛无力地颤动着,鎏金色的瞳孔艰难地转动,终于聚焦在姜黎焦急万分的脸上。他小小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娘…痛…好黑…”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在姜黎心上。她眼眶瞬间红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辰儿乖…不怕…娘在!爹也在!不黑了,你看,有灯…”她笨拙地侧过身,想让辰儿看到殿内燃烧的喜烛。

辰儿的目光却有些涣散,似乎并未聚焦在烛火上。他小小的眉头又痛苦地蹙起,眉心那道淡绿色的印记,仿佛被他的痛苦和不安所引动,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闪烁了一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阴毒气息瞬间逸出,又迅速沉寂。

“好…难受…”辰儿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娘…辰儿…冷…”

萧景珩的轮椅无声地滑到了近前。他伸出手,那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带着冰凉的温度,极其轻柔地覆在辰儿滚烫的额头上。一股微弱却精纯平和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注入孩子混乱的识海。

“辰儿不怕,”萧景珩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一般,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能够驱散所有的阴霾和恐惧。他的声音如同春日里的暖阳,温暖而柔和,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萧景珩轻轻地抚摸着辰儿的额头,掌心的暖意透过薄薄的皮肤传递到辰儿的身体里,仿佛能融化那彻骨的寒冷。他温柔地说:“睡吧,宝贝。睡醒了,就不冷了。”

这低沉而稳定的声音,仿佛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辰儿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他那原本涣散的目光也重新汇聚起来,缓缓合上,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辰儿的小脑袋一歪,靠在萧景珩的肩膀上,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之中。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均匀,仿佛所有的痛苦和不适都在这一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辰儿眉心那点淡绿印记,也随着他的沉睡彻底沉寂下去,再无一丝异动。它就像一颗沉睡的种子,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的觉醒。

看着孩子重新睡去,姜黎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抱着辰儿,缓缓滑坐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后背靠在萧景珩的轮椅边,剧烈地喘息着,额头的冷汗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狼狈地滑落。

萧景珩的手从辰儿额头收回,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因刚才那一下微不足道的内力输送而微微颤抖。他闭上眼,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灰败了几分,深潭般的眼底压抑着翻腾的痛楚和冰寒。

医女含着泪,动作飞快地为姜黎清理好左臂伤口,敷上厚厚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再用干净的白布紧紧包扎好。药膏带着强烈的灼烧感和麻痹感,暂时压下了那钻心的剧痛。

“娘娘,暂时只能这样了…这‘蚀骨青’的焦毒太霸道,已深入骨髓…”医女收拾着药箱,声音沉重。

姜黎靠在轮椅旁,闭着眼,感受着左臂传来的麻木和心口的抽痛,没有说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王爷!”殿外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带着急促和警觉。是那个书生侍卫。

萧景珩猛地睁开眼,眼底冰寒凝聚:“说。”

侍卫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并未踏入,只躬身快速禀报:“暗哨急报!城外三十里,烟尘冲天!看旗号…是西狄赤狼骑!前锋铁骑,不下五千!速度极快,直奔王都而来!最多…一个时辰!”

“赤狼骑…”萧景珩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意外,只有等待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森然,“果然…是他们第一个忍不住。”

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大殿中央那张铺着明黄锦缎的礼案。案上,两份以大红洒金笺写就的婚书静静摆放,旁边是一方温润的羊脂白玉龙凤印玺。

“东西。”

书生侍卫立刻会意,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方沉重的印玺,又拿起一份婚书,恭敬地呈到萧景珩面前。

萧景珩没有接婚书,只是伸出那只苍白修长、染着血痂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方冰冷的玉印。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似乎给了他某种支撑的力量。

“推我过去。”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侍卫连忙推动轮椅。木轮碾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如同战鼓的闷响。轮椅在礼案前停住。萧景珩的目光落在另一份摊开的、属于姜黎的婚书上。

他紧紧握住玉印,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般,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着。那方小小的印玺在他手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然后,他调动起体内残存的、混杂着剧毒与冰寒的力量,将它们汇聚在指尖。这股力量虽然微弱,但却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缓缓抬起手臂,玉印的底部正对着婚书下方预留的空白处。随着他的动作,整个房间都似乎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就在这时,姜黎抱着辰儿,突然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萧景珩身上。她的眼睛瞪大,满脸都是惊愕和恐惧。

她清楚地看到,萧景珩的额角瞬间暴起了青筋,那是他在极度紧张和痛苦下的表现。他的嘴唇毫无血色,紧紧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透露出他内心的决绝和无奈。

而他握住印玺的手背上,由于过度用力,骨节凸起得异常明显,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隐隐浮现的、不祥的幽蓝色冰丝纹路。这些冰丝纹路如同蛛网一般蔓延,仿佛是他身体内的法则之伤和剧毒反噬正在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生命。

萧景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砰!”

一声沉闷却清晰的印鉴落下声,打破了死寂。

温润的羊脂白玉印玺,重重地砸在洒金红笺之上。印泥是特制的朱砂混着金粉,鲜红夺目,印下的“景珩之印”四个篆字清晰无比,边缘却因施印者力量的失控而微微晕开一丝杂乱的暗红,如同渗出的血痕。

玉印离纸的瞬间,萧景珩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瞬间渗出刺目的鲜红,一滴浓稠的血珠滴落在他玄色的蟒袍前襟,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王爷!”侍卫和医女同时惊呼。

萧景珩放下捂嘴的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红。他看也未看,只将沾血的掌心随意在轮椅扶手上擦过,留下几道惊心动魄的暗红痕迹。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礼案上那份属于姜黎的婚书,声音因咳嗽而更加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黎…你的…名字…”

姜黎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的模样,看着他前襟和扶手上刺目的血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暴戾猛地冲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抱着辰儿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礼案前。

她将辰儿小心地交到旁边早已伸出手臂的医女怀中。失去孩子的重量,左臂的剧痛瞬间更加鲜明地传来,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她咬紧牙关,稳住身形,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

没有去拿笔。

她直接探手,狠狠抓向礼案上那个盛放着朱砂印泥的玛瑙小碟!

五指猛地插入那粘稠、冰冷、如同凝固鲜血的朱砂之中!

“嗤…”

细微的声响中,她染着金红蔻丹的指尖瞬间被浓烈的赤红吞没。她抬起手,淋漓的朱砂顺着她纤细的指尖、白皙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如同盛开的朵朵血梅。

在萧景珩深沉如渊的目光,在侍卫和医女惊愕的注视下,姜黎染满朱砂的右手食指,带着一股焚尽八荒的暴戾和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那份属于她的婚书之上!

“姜黎”二字,在她指尖下悍然生成!

不再是闺阁女子娟秀的簪花小楷,而是力透纸背、狂放不羁,带着刀劈斧凿般凌厉气势的血红指印!那指印边缘飞溅的朱砂点子,如同战场上溅落的血滴,触目惊心。

两个名字,一印一指,并排烙印在猩红的婚书之上。

一份以玉印承载着摇摇欲坠的权柄与冰冷的算计,一份以血指烙印着焚天的怒火与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便是他们的婚书。

礼成。

没有傧相唱和,没有宾客祝福,只有空旷大殿里冰冷的回音,和殿外越来越近的、沉闷如雷的马蹄声!

“轰——!!!”

仿佛是为了庆贺这场惊世骇俗的婚礼,又像是宣告着毁灭的降临,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王都死寂的空气!

不是礼炮!

是沉重的城门在蛮力撞击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断裂声!紧接着,是无数战马嘶鸣、铁甲碰撞、刀剑出鞘汇成的、如同地狱熔岩奔涌般的恐怖声浪!那声音带着滚滚的杀气,如同飓风般席卷而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

“杀——!!!”

“踏平王府!活捉萧景珩——!!!”

充满嗜血与狂喜的异族战吼,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王府高墙,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殿内,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剧变!

“来了!”书生侍卫脸色煞白,猛地拔出腰间佩刀,一步抢到殿门处,身体因恐惧和决绝而微微颤抖。

医女死死抱着昏睡的辰儿,惊恐地看向殿外,身体抖如筛糠。

萧景珩慢慢地抬起头,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沉重,仿佛那头颅有千斤之重。他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幽黑而深邃,让人无法窥视到其中的真实情感。

当他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时,那潭水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恐惧,有的只是一片冰冷,仿佛能冻结世间万物的寒冰。然而,在这片寒冰之下,却隐藏着一种残忍的平静,那是一种终于等到猎物的猎人所特有的平静。

他的手指,染满了鲜血,那鲜艳的红色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动作异常缓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礼案上那份尚带着朱砂湿气的婚书,那婚书的纸张洁白如雪,而那朱砂的颜色却如火焰一般鲜红夺目。

他的指腹停留在“姜黎”那狂放的血红指印上,那指印如同燃烧的火焰,充满了生命力和激情。他凝视着那个指印,似乎能透过那鲜艳的红色,看到那个在婚书上按下指印的女子。

然后,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一身嫁衣如火,鲜艳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与她苍白的面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的左臂僵直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而她的右手指尖,还在不断地滴落着朱砂,那红色的液体在地上形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萧景珩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那是一个冰冷、破碎的笑容,却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气。

“夫人…”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腥味。

“这份贺礼…”

“可还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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