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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城的城墙比栎阳矮三尺,却布满箭孔,像张千疮百孔的脸。
嬴月攥着车轼的手指泛白,目光掠过城门口悬挂的青铜刑具——那是专门用来惩处抗税者的枷板,前世我曾命人在这里立过告示,墨迹至今未褪。
\"大人可知,这城门的砖石还是穆公时的旧物?\"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霜,\"家伯说,当年穆公称霸西戎,靠的是与老氏族共治天下。\"
我望着她发间新换的银簪,簪头刻着嬴氏徽记,却在尾部偷偷缠了圈蛇纹。
\"共治?\"我冷笑一声,\"如今老氏族的田亩亩产不过一石,穆公若泉下有知,怕是要掀了棺材板。\"
马车在井田边缘停下时,嬴虔的战车正从对面驶来。
他腰间悬着嬴氏祖传的青铜剑,目光扫过嬴月时,喉间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冷哼。
前世他受刑后,曾对着嬴月的灵位砸烂过十二只酒爵,如今这双眼睛里,还没有后来的怨毒,却多了份对小辈的不耐。
\"卫客卿好大的派头。\"嬴虔甩镫下马,靴底碾碎枯黄的麦苗,\"来看井田便来看,何必带个女眷?莫不是怕孤魂野鬼勾了魂?\"
他身后跟着的老族长们交头接耳,有人盯着嬴月的银簪窃笑。
我注意到嬴月悄悄退后半步,却在裙摆扫过麦苗时,突然蹲下身扒开泥土——草根上缠着的,是魏国商队才有的琉璃珠。
\"家伯容禀,\"她捧着琉璃珠站起身,指尖沾着泥土,\"这是上月随商君查勘驿站时发现的,魏国商队借道秦境,却将本国谷种混在马料里。\"
她转向我,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哀求,\"大人可还记得,那些谷种在秦地根本发不了芽?\"
我当然记得。
前世正是这个发现,让我力排众议推行\"尽地力之教\",却也让老氏族抓住把柄,诬告我\"通魏\"。
此刻嬴月的声音带着颤音,像在提醒我前世的教训,又像在为父亲嬴傒——那个即将因私藏魏种被处刑的男人,争取一线生机。
秦孝公的车马到了。
他身着戎装,腰间鹿卢剑换成了嬴氏玄鸟纹剑鞘,却在看见嬴月手中的琉璃珠时,目光骤然冷下来。
\"嬴虔,\"他的声音像冰锥,\"你治下的井田,为何会有魏国之物?\"
嬴虔的脸色青白交加。
他身后的老族长们纷纷跪下,为首的杜伯氏磕头时,玉扳指撞在冻土上发出脆响。
我注意到嬴月悄悄退到我身后,指尖揪住我衣摆,像前世在商鞅府被刺客袭击时那样。
\"君上明鉴!\"杜伯氏的声音带着哭腔,\"此乃小儿不懂事,与魏国商队换了些玩物……\"
\"玩物?\"我冷笑一声,抽出嬴月手中的琉璃珠,\"魏种入秦,坏我土脉,三年后这片井田将寸草不生。杜伯氏可知道,穆公时定下的'盗禾者刑',该当何罪?\"
老族长们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嬴月的手指在我衣摆上掐出印记,我知道她在怕什么——杜伯氏的儿子,正是她的堂兄,而藏在袖中的魏种名单里,第一个名字就是她父亲嬴傒。
秦孝公忽然按住我握琉璃珠的手,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先生说该如何处置?\"他的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眼中翻涌的却是前世河西战场上的血色,\"是按旧法黥面,还是依先生的新法……\"
\"依秦律,私通敌国物产者,劓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听见嬴月的吸气声,\"若念及初犯,可断三指,以儆效尤。\"
嬴虔的手按上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杜伯氏瘫倒在地,鼻涕眼泪混着泥土。
而嬴月,这个前世在父亲受刑后一夜长大的姑娘,此刻正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便依先生所言。\"秦孝公松开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嬴虔,你亲自执刑。\"
嬴虔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剜在我脸上。
他解下青铜剑时,剑鞘上的玄鸟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我忽然想起前世他举着断指来找我时的模样,那时他说:\"卫鞅,你既斩我嬴氏的手指,我便要剜你心上的肉。\"
刑具的碰撞声中,嬴月突然跪下:\"君上!\"她的银簪歪在发间,琉璃珠从掌心滚落,\"此事与杜伯氏无关,是……是我让堂兄换的琉璃珠,只为给母亲治病……\"
谎话说得太急,她咳嗽起来,指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我知道她在替父亲顶罪,就像前世她替我挡过刺客的匕首。
秦孝公的眉峰骤紧,嬴虔的剑刃已经抵住杜伯氏的手腕,而我的袖中,还藏着写有嬴傒名字的竹简。
\"嬴月!\"我厉声喝止,\"秦律岂容你胡编乱造?\"
她抬头望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恨意:\"大人不是最讲律法么?\"她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若连认罪的勇气都没有,与那些躲在律法背后的懦夫何异?\"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前世我在渭水刑场杀七百贵族时,她也是这样望着我,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此刻秦孝公忽然转身,望着远处的枯井,而嬴虔的剑刃已经落下,杜伯氏的惨叫惊起寒鸦。
血珠溅在嬴月裙角,她却像感觉不到般,继续盯着我:\"大人可还记得,昨日在栎阳宫,说玄鸟与蛇共生?\"她扯下银簪,蛇形纹路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原来所谓共生,不过是蛇吃玄鸟的肉,喝玄鸟的血!\"
我喉间发腥,却说不出话。
前世她吊死狱中前,留的最后一句话是:\"商君的法,比刀刃还冷。\"
此刻她将银簪摔在我脚边,转身跑向井田深处,发间的木笄散落,长发像黑色的瀑布在风中翻飞。
\"去看着她。\"我对呆立的景监低声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秦孝公忽然伸手捡起银簪,蛇尾与玄鸟的纹路在他掌心交缠,像极了我们三人此刻的命运。
\"先生可知,嬴月的母亲,是寡人姑母。\"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当年姑母嫁入嬴氏旁支,老氏族都笑她傻,如今看来……\"
他指尖摩挲着银簪,忽然冷笑,\"他们才是傻子。\"
我望着他眼中翻涌的暗潮,忽然明白,他早就知道嬴月的身份,知道嬴傒私藏魏种,甚至知道我袖中的竹简。
这个比前世更早露出锋芒的君王,正用老氏族的血,为变法铺路。
暮色染透井田时,景监带回消息:\"嬴月姑娘在枯井旁找到了魏种,整整三车,藏在废弃的窑洞里。\"他的声音低沉,\"还有……嬴傒大人的名字,在最上面的竹简。\"
我摸着袖中被冷汗浸透的名单,终于取出那卷竹简。
嬴虔的名字在第二页,而嬴傒,这个前世被我处以劓刑、今生本可避开一劫的男人,此刻正跪在雍城令的衙门前,等着我宣判。
\"卫鞅。\"秦孝公忽然按住我肩膀,体温透过衣料灼烧皮肤,\"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拇指擦过我掌心的血痕,\"七年前你初入秦,说'治世不一道',如今面对故人,可还能守住本心?\"
故人?我望着远处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嬴月正蹲在田埂上,用枯枝画着什么。
前世她画的是商鞅府的地形图,今生却在画玄鸟与蛇,缠绕着断了尾的银簪。
\"君上可还记得,\"我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当年在南门徙木,五十金砸在地上的声音?\"
我抽出鹿卢剑,剑刃映出自己扭曲的脸,\"那时百姓说我作秀,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秦法的分量。\"
秦孝公的手慢慢松开,眼中有痛色闪过。
我知道他想起了前世,想起我被车裂时,他在渭水河畔摔碎的酒爵。
而此刻,我必须成为那把斩根的刀,哪怕刀刃上沾满嬴月的血。
嬴傒跪在衙门前的身影,像极了前世嬴虔受刑那日。
他的腰间还挂着少梁之战的勋章,却在看见我手中的竹简时,闭上了眼睛。
\"商君要剜我的心,还是砍我的头?\"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疲惫,\"月丫头……可还好?\"
我盯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起嬴月帕子上未绣完的玄鸟。
\"嬴傒,\"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私藏魏种,坏我田脉,按秦律……\"
\"按秦律,劓刑。\"他替我说完,嘴角扯出苦涩的笑,\"月丫头小时候总说,商君是天上的雷神,专劈人间的不公。\"他忽然抬头,眼中有泪光,\"如今雷神要劈我了,可还记得,当年是谁在栎阳宫外替你拦住甘龙的刺客?\"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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