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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熟客犹豫了一下,大概是真饿了,也或许是看我实在可怜,最终还是掏了钱,挑了三根看着稍微顺眼点的包走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天色越来越亮,赶早市的人多了起来。我这摊子油条卖相虽差,但那股子霸道的猪油荤香和油渣焦香却是实打实的,价格又便宜,还真吸引了不少图实惠的。

“老板,来两根!”

“这炸得有点黑啊…便宜点?”

“行!一毛五两根!”

“给我包四根!家里娃多!”

“好嘞!”

我像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收钱、递油条、扯面、下锅…动作机械而迅速。汗水混着脸上的油污黑灰往下淌,在寒风中迅速变冷,结成一道道冰凉的痕迹。左半边身子麻木得像是别人的,全靠一股狠劲儿拖着右半边身体在忙活。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骨头缝里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筐里的油条飞快减少。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渐渐被更厚的一沓零碎票子取代。粗糙的纸币塞进内袋,贴着心口,那点微不足道的分量和凉意,成了这炼狱般清晨唯一的支撑。

“晚妹子!你这…手咋了?”一个相熟的街坊大妈挎着菜篮子过来,看着我油污下明显红肿破皮的手掌和手肘,惊叫道,“哎哟喂!摔得不轻啊!脸也刮花了!赶紧去包一下!这钱啥时候不能挣啊!”

“没事,李婶,蹭破点皮。”我头也不抬,麻利地包好油条递过去,接过沾着菜叶子味的毛票,“家里…等着呢。”

李婶看着我那副油盐不进、埋头苦干的架势,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再多说,把刚买的一小把新鲜水灵的青菜悄悄放在我案板角落,挎着篮子走了。

太阳终于挣扎着爬上了东边矮矮的屋顶,惨淡的光线驱散了些许寒意。筐里最后一根奇形怪状的油条也被一个赶着上工的汉子买走了。

我停下动作,撑着油腻腻的折叠桌边沿,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双腿软得直打颤,眼前阵阵发黑。冷风一吹,汗湿的后背像贴着冰块。

顾不上收拾摊子。我把那叠厚厚的、带着各种体温和味道的零碎毛票,仔仔细细数了一遍,又紧紧塞进棉袄最里层。然后,目光扫过案板角落李婶留下的那把青菜,还有铁皮桶里凝固的猪油和那个油腻腻的盐罐子。

药!必须买药!

我扛起轻飘飘的油条筐(里面只剩点油渣碎屑了),抱起冰冷的铁皮桶,再次一头扎进渐渐喧嚣起来的镇子街道。

镇卫生所那扇掉漆的绿门,看着比棺材板还沉重。里面一股消毒水和陈年药柜的混合气味。

“外…外伤…止…止痛…消炎…还…还有…拔毒的…”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厉害,把那一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零碎毛票拍在掉漆的木柜台上。

穿着洗得发白旧褂子的老大夫推了推老花镜,看看我满身油污血渍、脸上手上带着擦伤的狼狈样,又看看柜台上那堆零碎票子,眉头皱成了疙瘩:“你这…伤得不轻啊?怎么弄的?打架了?还是…”

“摔…摔沟里了…”我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柜台边缘,“麻…麻烦您…快…快点…”

老大夫叹了口气,没再追问,转身在靠墙那一排排散发着陈旧气息的药柜里翻找。玻璃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碘伏一瓶,纱布两卷,胶布一卷…消炎的…阿莫西林一板吧,省着点吃…止痛片…给你开几片强的松,便宜,劲儿大,但伤胃,实在疼得受不了再吃…”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几样东西放在柜台上,“拔毒的…乡下土方子,也就紫草油膏管点用,抹外伤防溃烂的…”

他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几下:“一共…一块八毛七分。”

我赶紧把柜台上那堆毛票往他面前推了推,手指因为紧张和脱力而微微颤抖。

老大夫仔细数了数,把那几张皱巴巴的分票和毛票收进抽屉,把药推给我:“省着点用。伤口别沾水。实在不行,还是得来仔细看看。” 他目光扫过我红肿破皮的手肘,又补了一句。

“谢…谢谢大夫…”我胡乱应着,抓起那几样救命的东西,一股脑塞进怀里,像是怕被人抢走。药盒和玻璃瓶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棉袄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滚烫的希望。

抱着铁皮桶,扛着空油条筐,我再次踏上回村那条冰冷的黄土路。怀里揣着药,脚步却比来时更沉。疲惫像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左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全靠意志拖着走。

终于,再次看到了王婆子家那塌了院墙的破败轮廓。晨光熹微,给废墟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边。

刚迈进没了门的院子,就听见堂屋里传来王婆子带着哭腔的惊叫:“哎哟我的老天爷!这…这又怎么了?!”

我心头猛地一沉!顾不上浑身散架般的剧痛,踉跄着冲进堂屋!

只见江屿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正剧烈地痉挛!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呜咽!那只一直冰冷僵硬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自己胸口缠满的焦黑粗布!指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爆出青筋,指甲深深抠进了那焦硬的布条里!仿佛要将那恐怖的伤处连同自己的心脏一起抠出来!

他灰败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肌肉痛苦地扭曲着,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

“江屿!”我肝胆俱裂,疯了一样扑过去,手里的铁皮桶和空油条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松手!快松手!”

我拼命去掰他死死抠着胸口布条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焦黑的粗布被他硬生生抠出几个破洞,露出了底下同样焦黑卷曲的皮肉!更可怕的是,那伤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剧烈地搏动、冲撞!一股灼热到近乎滚烫的气息,正透过那抠破的布洞,极其不稳定地散发出来!

“药…药来了!有药了!”我嘶声喊着,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几样救命的东西,玻璃瓶的碘伏和紫草油膏因为慌乱差点掉在地上。

就在这时——

“噗——!”

江屿猛地侧过头,又是一大口粘稠腥臭的污黑血块,混合着暗红的血丝,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地上!

这一次呕血后,他那疯狂的痉挛和抠抓的动作猛地一滞!身体如同被彻底抽空,重重地瘫软下去!紧攥着胸口布条的手也无力地松开,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堂屋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喉咙里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艰难到极致的喘息,还有我粗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

我颤抖着手,摸到他冰冷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却滚烫的气流——那是他刚才剧烈挣扎和呕血后残留的体温?还是…

我猛地低头,看向他胸口被我慌乱中扒拉开一点的焦黑布条!

那伤处深处,之前那点粉嫩蜷缩的肉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块极其微弱的、如同烧熔的暗金铜汁般的…凝固的光斑?死死地嵌在焦黑的血肉里!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沉重的锋锐气息!

而那枚一直箍在我无名指根、滚烫刺痛的戒指,在这一刻,竟也极其微弱地…嗡鸣了一下!

像是一块沉寂了万年的青铜,被遥远的钟声…轻轻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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