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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婶家院门口那块冻得梆硬的泥地,被踩得稀烂。昨儿半夜那场雪崩留下的寒气还没散尽,混着牲口粪尿和泥水的味儿,被早起的日头一蒸,泛着一股子沤烂了的腥臊气。

两架爬犁车停在当院,牲口是老耿家那头最壮实的青骡子和赵大柱家那头瘸了一条腿、却格外有韧劲儿的老黄牛。爬犁是临时凑的,用粗壮的桦木杆子钉成底架,上头铺着厚实的旧门板,边沿拿粗麻绳捆了好几道,看着笨重又结实。

几个汉子正吭哧吭哧地往爬犁上搬东西。最打眼的,是那几个被擦洗得发白、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白瓷坛子。坛口封着厚厚的猪尿脬,又裹了几层油纸,再用麻绳死死勒紧——里头装着的,就是昨晚我和王婶她们点着油灯,熬红了眼,一遍遍过滤、熬煮、澄出来的“血蜜”。那金黄油亮的蜜汁,现在闻着只有椴树花那股子霸道的清甜,昨晚那渗人的血腥气,一丝儿都闻不到了。

坛子旁边,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竹筐,里面是分门别类、用干净粗布垫好的干货:品相最好的野山菌、去了青皮的核桃仁、晒得干透透的榛蘑…这都是各家压箱底的好东西,是江屿用红彤彤的票子和那句沉甸甸的“我扛”换来的信任和活命钱。

赵大柱把最后一筐榛蘑垒上去,用粗麻绳在爬犁架上又狠狠勒了几道死结。他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那汗珠子混着泥灰,在他那张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他扭头望了一眼东屋紧闭的门板,他哥赵大山锯了腿,这会儿还昏沉着没醒透。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转回头看向爬犁上的货,眼神里只剩下一股子被逼出来的、孤狼似的狠劲儿。

“江哥,都绑结实了,跑不了!”他哑着嗓子冲堂屋门口喊。

堂屋门帘一挑,江屿走了出来。

日头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他换了身干净的旧棉袄,是王婶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套在他身上依旧显得空荡。右臂被老孙头用木板和厚厚的布条固定着,吊在胸前,像个沉重的、灰扑扑的勋章。脸色还是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被剧痛、挫败和巨大压力反复淬炼过后的亮,像深潭底下燃烧的冷火,沉静,却蕴含着劈开一切阻碍的力量。他目光扫过院子里整装待发的两架爬犁,扫过那几个装着“血蜜”的白瓷坛子,最后落在赵大柱那张写满疲惫和孤注一掷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

“大柱,你留下。”江屿开口,声音比昨天嘶哑稍好了些,却依旧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大山哥离不得人。耿叔,”他转向像根柱子般杵在爬犁车旁、脸上那道疤在晨光里格外显眼的老耿,“你跟我走一趟镇子。认路,认人。”

老耿抱着胳膊,没说话,只重重地点了下头。那张刀刻斧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

“江屿哥…”小石头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全是担忧和不舍。

江屿没看孩子,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我脸上。我站在堂屋门口的阴影里,后背的伤口被厚棉袄捂着,又被这紧张的气氛一激,一阵阵闷闷地疼。昨晚他昏死过去前那声嘶力竭的“把蜜弄干净…我有法子卖出去”,还有他攥着我手腕时那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指痕,像烙印一样刻在骨头里。

四目相对。他眼底那簇冷火似乎跳跃了一下,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未散的痛楚,沉重的责任,还有一丝极力压制的、对我的担忧。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那眼神,胜过千言万语,是无声的嘱托,是沉重的信任,更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走吧。”江屿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人,声音低沉而坚定。他没用别人搀扶,左手抓住爬犁车粗粝的辕木,借力稳住还有些虚浮的身体,率先一步踏出了院门。那只吊在胸前的伤臂,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老耿立刻跟上,走到青骡子旁边,熟练地牵起缰绳。赵大柱红着眼,狠狠拍了一下那头老黄牛的屁股,老牛“哞”地低叫一声,拉着沉重的爬犁,轱辘碾过冻硬的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也跟了上去。

两架爬犁,一头青骡,一头老牛,两个沉默而伤痕累累的男人,载着靠山屯几乎全部的希望和孤注一掷的赌注,碾过村口那片被新雪覆盖、却依旧透着不祥气息的冻土堆,朝着被群山封锁的、通往镇子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车轮和爬犁的辙印,深深嵌入泥泞的雪地,一路蜿蜒,指向远方。

直到那两架爬犁和两个背影彻底消失在覆满厚雪的山坳口,变成雪原上两个缓慢移动的小黑点,我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后背的闷痛似乎也随着这口气泄掉了一些。小石头紧紧抓着我的手,小手冰凉。

“回屋吧,晚丫头,外头冷。”王婶叹了口气,过来拉我,“江小子…是个有主意的,又有老耿跟着…兴许…能成。”

我没说话,任由她拉着转身。就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村口方向,靠近那堆埋着邪印的冻土包边缘的雪地上,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雪面下轻轻顶起了一个小小的鼓包,随即又迅速平复下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了上来!昨晚那无声无息潜入、瞬间扭断鸡脖子的阴寒,那顺着门缝蠕动的黑线…难道那东西…没死透?还在盯着?

“王婶…你看那边…”我声音有点发颤,指着那个方向。

王婶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什么异样也没有。“咋了?看花眼了吧?”她摇摇头,“快进屋,冻着了伤口可不得了!”

真的是看花眼了?我用力眨了眨眼,再看过去,那片雪地死寂一片。只有凛冽的山风卷着雪沫子,打着旋儿掠过。或许…真是我太紧张了?

回到西屋,炕还温着。小石头脱了鞋爬上炕,裹着被子,很快就睡着了,小脸还皱着。王婶去东屋照看赵大山和老林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墙角堆着的、几筐品相稍次、没被江屿挑走的山货。

死寂。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后背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牵扯着神经。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江屿吊着胳膊、脸色苍白却眼神决绝地走向山坳口的背影,还有他昏死过去前那声嘶吼…以及刚才雪地上那转瞬即逝的“鼓包”。

坐立不安。我站起身,走到西屋唯一那扇糊着厚厚毛头纸的小窗户前,想透透气。窗户纸糊得严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我把眼睛凑过去,视线穿过缝隙,正好能远远望见村口那片地方。

灰白的天光下,积雪覆盖着一切。那堆埋着邪印的冻土包像个沉默的坟茔。突然,我的目光定住了!

不是错觉!

就在那冻土包边缘,靠近爬犁车辙印消失方向的一小片雪地上,积雪的表面,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呼吸般,拱起了一个巴掌大的、极其规则的圆弧形凸起!那凸起维持了几秒钟,又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平复下去。紧接着,在它旁边不到一尺的地方,又拱起一个同样大小的圆弧凸起!平复…再拱起…

那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极其有规律地、一节一节地…在向前蠕动!而它蠕动的方向…赫然是朝着江屿他们爬犁车离开的那条车辙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头皮阵阵发麻!它没死!它真的没死!它在动!它在…跟着车辙印走!它在跟着江屿他们!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伤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王婶!王婶!”我失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王婶慌慌张张地从东屋跑过来:“咋了晚丫头?伤口疼了?”

“村口!那东西!那东西在动!它…它在跟着江屿他们走!”我指着窗户缝,语无伦次,浑身都在发抖。

王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几步冲到窗户边,学着我的样子,把眼睛凑到那条缝隙上,死死盯着村口的方向。她看的时间比我长,身体也一点点僵硬起来。

“我的老天爷…”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真…真活了…那黑油印子…它…它在雪底下爬…朝着…朝着镇子的方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屋里的两个人。王婶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晚丫头!这…这可咋办?江小子他们…他们不知道啊!那东西…那东西要是跟到镇子上…或者半路…”

她不敢说下去,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绝望。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不能慌!江屿把村子、把货、把命都押在路上了,他信我能弄干净蜜,我也得信他…不,我不能光信!我得做点什么!

“王婶!”我猛地反手抓住她冰凉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你守着家!看好大山哥和林叔!还有石头!”我松开她,冲到墙角,一把抓起昨晚过滤蜜汁时用过的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冰冷的刀柄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粗糙的质感,也带来了一丝荒谬的勇气。

“你…你要干啥?”王婶惊恐地看着我。

“我去村口!盯着它!”我把柴刀别在后腰,又抓起炕上一条昨晚江屿擦汗用过的、洗得发白却厚实的旧布巾,一股脑儿塞进怀里,“它怕光!怕火!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它不敢出来!我去守着!它要是敢露头…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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