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的日子(一)(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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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寡的日子(一)
梅雨季节的尾巴拖得又沉又长,江南小镇的空气里拧得出水来。林晚推开“栖梧书坊”的玻璃门,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霉味的阴凉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裹住她单薄的身体。这是丈夫陈默六年前心血来潮盘下的铺子,他走后,林晚便成了它唯一的看守。不大的店面,三面墙顶着天花板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光线被层层叠叠的书脊切割得支离破碎,只留柜台前一小块地方还算亮堂。林晚习惯了这晦暗。她每天拂去书脊上薄薄的灰尘,像拂过那些同样落满灰尘、日渐模糊的旧时光。日子像一本翻烂了的书,每一页都写着重复的字句,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午后,店里冷清得能听见灰尘簌簌落下的声音。林晚正低头整理着账本,几笔微薄的收入,勉强够糊口和支撑这间几乎无人问津的书店。玻璃门上的风铃突兀地响了,清脆得有些刺耳。她抬起头,看见婆婆吴玉芬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洗得发白的布鞋上。
“妈?下这么大雨,您怎么来了?”林晚赶紧起身迎过去。
吴玉芬没接话,目光锐利地扫过空荡荡的店堂,又落在林晚身上那件穿了不知几年的旧开衫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来看看你。顺便,”她把保温桶重重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给你带了点排骨汤。”她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晚脸上逡巡,“又瘦了。晚晚,你这样下去不是个事。陈默走了快六年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那只沉重的保温桶砸中了。她避开婆婆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一道细小的裂缝。“我……挺好的,妈。守着这店,心里踏实。”声音干涩,没什么底气。
“踏实?”吴玉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尖锐,“守着一屋子死书,守着个影子,能当饭吃?能当日子过?”她向前逼近一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你才三十出头!大好年纪,就这么白白糟蹋了?我们老陈家不能这么耽误你!街坊邻居都怎么说?说我们老陈家心狠,拖着个年轻媳妇守活寡!” 她喘了口气,语气稍微软下来,却带着更深的疲惫和不容置疑,“你王阿姨家有个远房侄子,在城里教书,人老实本分,前年离的婚,没孩子负担。我替你约了,后天下午,镇上‘春来’茶馆,去见见。”
“妈!”林晚像被烫到一样抬起头,脸色瞬间苍白,“我不去!” 拒绝冲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激烈。陈默温和带笑的脸庞倏然撞进脑海,清晰得让她心口抽痛。六年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似乎还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还挂在卧室衣柜的最里面,她甚至不敢去触碰。那味道是锚,是她在这茫茫人海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去?”吴玉芬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深深的失望,“由不得你!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自己想想清楚!”她不再看林晚,转身拉开玻璃门,风铃声又是一阵乱响,裹挟着潮湿的雨气和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保温桶孤零零地立在柜台上,氤氲的热气在阴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晚僵在原地,婆婆带来的冷意比窗外的雨更刺骨。她慢慢滑坐到柜台后的旧藤椅上,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这逼仄的空间,这散发着陈默气息的书堆,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又窒息地裹缠着她。她望着玻璃门外灰蒙蒙、水淋淋的街道,行人匆匆,伞影幢幢,世界在流动,只有她,被钉死在这名为“过去”的孤岛上。那句“你陪我一程,我念你一生”像一句咒语,箍得她喘不过气。无人问津的日子,咬牙硬撑的疲惫,在这一刻汹涌袭来,几乎将她淹没。她还能撑多久?这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绝望地浮上心头。
日子在僵持中滑向那个令人窒息的约见日。林晚最终没有去“春来”茶馆。她关掉了书店的灯,把自己锁在楼上的小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任凭外面是晴是雨。黑暗里,她抱着陈默的旧衬衫,像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婆婆愤怒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手机在床头柜上固执地震动着,屏幕亮了又灭,如同无声的控诉。林晚蜷缩着,不接,也不挂断,任由那震动声穿透黑暗,敲打着她的神经末梢。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负罪感沉沉地压着她。她反抗了婆婆,守住了某种东西,可这“守住”带来的,却是更深更冷的孤独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空洞。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像块石头砸进这潭死水——婆婆吴玉芬,突发脑溢血,倒在了自家院子里。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紧急送进了县医院。消息是邻居辗转打来书店电话告知的。
林晚冲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陈默的弟弟陈亮和他媳妇张丽已经守在门口,两人脸色都不好看。陈亮看到林晚,眼神复杂地闪了一下,没说话。张丽倒是开了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埋怨:“嫂子,你可算来了!妈这病……哎,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出血量大,位置也凶险。”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瞟了林晚一眼,“前几天妈为了你的事,急火攻心,饭都吃不下……这病根儿,怕不是那时候就埋下了?”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林晚最脆弱的地方。她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术室紧闭的门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里面未知的凶险,也吞噬着她摇摇欲坠的心神。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塑料长椅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婆婆躺在里面的生死未卜,张丽那诛心的话语,还有自己那固执的拒绝……所有念头搅成一团沉重的浆糊,压得她几乎窒息。守寡的孤苦,咬牙硬撑的疲惫,此刻都化作了汹涌的愧疚和恐慌,将她彻底淹没。
手术持续了漫长的六个小时。当灯熄灭,医生疲惫地走出来,宣布“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左侧身体偏瘫,语言功能严重受损,后期康复漫长且效果难料”时,林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暂时脱离危险,却落下了如此沉重的残疾。婆婆那张严厉、总带着审视的脸庞,以后可能再也无法清晰地对她说话了,甚至可能无法再独立行走……张丽那句“病根儿”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婆婆被推入重症监护室,家属暂时不能探视。陈亮和张丽商量着轮班陪护的事,语气疲惫而焦灼。林晚默默地站在角落,像个多余的影子。临走时,张丽看了她一眼,语气生硬:“嫂子,妈这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都有工作,孩子也小……你看书店那边……”她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明白了。婆婆倒下了,沉重的护理担子,连同那份挥之不去的指责,最终都会落到她这个“赋闲在家”的寡妇肩上。这是她的“命”,是她固执地守着过去、拒绝向前必须付出的代价。无人问津的日子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座更为冰冷、更为现实的大山。
在医生允许探视的头一天下午,林晚提着一罐刚熬好的、软烂的小米粥,脚步沉重地走向婆婆的单人病房。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混合的刺鼻气味。快到门口时,她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野兽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是婆婆的声音。
林晚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虚掩的门外。透过门缝,她看见婆婆吴玉芬躺在病床上。仅仅几天,那个总是腰板挺直、眼神锐利的老太太仿佛被彻底抽走了筋骨。她左半边脸僵硬地歪斜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一丝涎水。唯一能动的右手,正神经质地、徒劳地撕扯着盖在身上的白色薄被,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的沟壑不断滚落,洇湿了枕头。那是林晚从未见过的、彻底崩溃的脆弱和绝望。一个曾经那么要强、掌控一切的人,如今连最基本的身体控制权都丧失殆尽。生命巨大的、无情的嘲弄,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林晚僵在门口,手里的保温罐变得滚烫而沉重。她看着婆婆痛苦地挣扎,看着那无助的泪水,张丽那句“病根儿”带来的尖锐刺痛,竟在那一刻奇异地淡去了,被一种更深沉的、物伤其类的悲凉取代。她仿佛看到了某种未来的自己——守着回忆的孤岛,在无人问津的岁月里一点点腐朽,最终也可能这样无声地、狼狈地走向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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