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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病房里传来护士温和但清晰的说话声:“吴阿姨,别急,慢慢来,康复需要时间……”护士正耐心地帮婆婆擦去嘴角的涎水,调整着她歪斜的头部。

林晚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然,推门走了进去。保温罐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她走到病床边,没有看婆婆的眼睛,只是默默地拿起旁边的湿毛巾,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轻柔,接替护士,小心地擦拭着婆婆脸上纵横的泪痕和嘴角的湿渍。她的手指冰凉,触碰到婆婆松弛而同样冰凉的皮肤。婆婆浑浊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林晚脸上,那眼神里混杂着痛苦、羞耻,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依赖。

林晚低下头,避开那复杂的目光,拿起勺子,舀起一点温热的米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到婆婆唇边。勺子边缘碰到了婆婆僵硬的下唇,米粥沾了一点上去。婆婆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抗拒声,试图扭开头,却力不从心。

“妈,”林晚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好起来。”她固执地把勺子又往前送了送,眼神里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吴玉芬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勺粥,又缓缓移向林晚低垂的眼睫。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漫长的对峙后,一滴更大的泪珠从吴玉芬失神的右眼里滚落。她极其艰难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微微张开了嘴,让那勺温热的米粥流了进去。动作笨拙,吞咽也极其费力,发出含糊的响声。

林晚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得几乎碎裂,却又在碎裂处,涌出一股奇异的暖流。她没说话,只是又舀起一勺,更仔细地吹凉。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病房里压抑的呜咽也渐渐平息,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和艰难吞咽的细微动静。这喂食的动作,笨拙、缓慢,甚至带着点狼狈,却仿佛在两人之间搭起了一座摇摇欲坠、却又无比真实的桥。

日复一日。林晚的生活被彻底框进了医院和家之间那条固定的路线。她关掉了栖梧书坊,门上贴了张简单的“店主有事,暂停营业”的纸条。每天清晨,她在医院食堂打来温水,给婆婆擦脸、擦身,按摩她无法动弹的左臂左腿,动作从最初的生涩僵硬,渐渐变得熟练而沉稳。婆婆的脾气依旧不好,无法说话,就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拍打床沿,喉咙里发出焦躁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挫败和不耐烦。林晚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动作不停,有时会轻轻握住婆婆那只乱拍的手,低声说一句:“妈,忍一忍,按摩通了才好得快。”她的手,不再是六年前那个被丈夫呵护的柔软的手,指节开始变得有些粗粝。

康复训练是漫长而残酷的折磨。林晚搀扶着婆婆,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支撑着她,在康复室里艰难地挪动那毫无知觉的左腿。每一步都像跋涉在泥沼里,耗尽两人的力气。婆婆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涔涔,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身体因痛苦和绝望而剧烈颤抖。每当这时,林晚就用尽全力支撑住婆婆下滑的身体,脸颊紧贴着婆婆汗湿而松弛的脖颈,一遍遍在婆婆耳边重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再来,妈,再来一步!你能行!”她的声音,成了婆婆在痛苦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陈亮和张丽起初还常来,带来些水果营养品,但很快就被这日复一日的枯燥、压抑和看不到尽头的康复消磨掉了耐心。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张丽有时会抱怨几句工作忙、孩子闹,眼神里的疏离和不耐烦越来越明显。林晚看在眼里,从不说什么。婆婆浑浊的眼睛追随着儿子儿媳匆匆离去的背影,那眼神里的失望和黯淡,林晚也看得分明。她只是默默地拧干毛巾,继续给婆婆擦拭。

一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多日的阴云,斜斜地照进病房。林晚刚帮婆婆做完按摩,正坐在床边削苹果。婆婆靠在摇起的床头,眼神不像往常那样浑浊或焦躁,反而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跳跃的光斑。林晚削下一小片苹果,递到婆婆嘴边。婆婆没有像往常那样抗拒,顺从地张嘴含住了,极其缓慢地咀嚼着。

林晚看着婆婆松弛的侧脸,阳光勾勒着她深刻的皱纹。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心里:陈默如果在天有灵,会希望看到他的母亲这样痛苦地活着吗?会希望看到他心爱的妻子,被永远困在这无望的照料和沉重的回忆里吗?这念头如此清晰,又如此尖锐,让她握着水果刀的手猛地一颤。

婆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林晚脸上。那眼神异常复杂,有未散的痛苦,有深沉的疲惫,还有一种……林晚几乎不敢相信的、近乎哀求的微光。她抬起那只唯一能动、布满老年斑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般,颤抖着,碰了碰林晚放在床边的手背。那触感冰凉、粗糙,像一片干枯的落叶。没有言语,只有喉咙里模糊的、几乎听不清的“嗬…嗬…”气流声。

林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读懂了那眼神,读懂了那触碰里无声的重量——那是婆婆在生命泥沼中最深处的挣扎,是她对这个“守”了她六年、如今又几乎被自己拖垮的儿媳,最原始、最笨拙的回应。那里面有痛苦,有依赖,有无法言说的愧疚,甚至可能……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林晚未来的、极其微弱的放逐之意。这无声的交流,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地击中了林晚。

她猛地低下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砸在婆婆布满褶皱的冰冷皮肤上。那泪水滚烫。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试图去擦,只是任由那积蓄了太久太久的酸楚、委屈、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在无声的泪水中奔流。阳光静静地笼罩着她们,病房里一片沉寂,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那只枯瘦的手,在林晚滚烫的泪水浸润下,似乎微弱地、回握般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林晚的泪水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看着婆婆那只蜷缩在自己手心里的枯瘦手指,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力量。六年来筑起的、名为“守寡”的堤坝,在婆婆这无声的触碰和病床上日复一日的痛苦挣扎面前,似乎第一次显出了裂痕。那裂痕里,没有豁然开朗的光明,只有一片更加茫然、更加沉重的灰暗未来。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守着婆婆,守着对陈默的回忆,究竟是对是错。那句“你陪我一程,我念你一生”的誓言,在现实的苦难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而沉重。无人问津的日子结束了,可这被填满的日子,却比空寂更加令人窒息。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病房染成一片暖金色。林晚慢慢止住了哭泣,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决绝。她拿起那片削好的苹果,重新递到婆婆嘴边。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稳定。

“妈,”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再吃点。明天……康复训练,还得继续。” 她的目光越过婆婆花白的头发,望向窗外。夕阳的金辉刺得她眼睛发酸,那光亮之外,是更深的、正在缓缓合拢的暮色。

守寡的日子,熬过了无人问津的冷清,如今却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泥沼。这泥沼里没有答案,只有日复一日的搀扶、擦拭、对抗病痛,以及心底那无声的、不知何时才会停止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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